小药庐里瞬间陷入寂静, 只有暖炉里的柴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似乎是在轻声催促云栎潇回答。

  文老转而对宋音尘道:“栎潇公子刚醒,身子还很虚弱, 饿着肚子可不行。我吩咐小厨房炖的药膳应该快好了, 还麻烦宋公子帮个忙,替我前去取来。”

  宋音尘是聪慧之人,自是听出了文老的言外之意,这是在找借口支开他,便应了声先出去了。

  直到宋音尘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后,云栎潇这才抬起浓睫,看向文老承认道:“是。”

  文老捋了捋灰白色的胡须, 再问道:“另一个持蛊之人,是不是宋公子?”

  云栎潇漆黑的眼瞳里划过一丝惊讶, 连声音都有些拔高了:“文老怎么知道?”

  “我猜的。”文老笑着回话, “你突然咳血昏迷不醒,测毒汤药又没有任何反应。虽说这世上的毒, 即便是栎潇公子你也不可能尽数知晓, 但如若有人悄无声息的研制出了这般毒药,还能躲过羽氏守卫犹如铜墙铁壁般的防御,潜入其中给你下毒,最后还全身而退。”

  “这样的人,怕是这世间也找不出一二。”

  “我为了尽快找出你的病因, 便开始思索其他可能。”

  “症状凶险至极,如此短的时间里就出现了心脉损伤,极有可能是蛊毒。蛊毒千变万化, 同一种蛊虫在不同人体内产出的毒素,也不尽相同, 所以测毒汤药才没有作用。”

  “你对世间现存的蛊毒都了若指掌,唯一让你还心存困惑的,我只能想到那情蛊,而你在昏迷之际还死死拽着宋公子,让我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推测。”

  “只是蛊虫本就神秘,情蛊更是万中无一,我并不能完全肯定,才有了方才一问。”

  羽氏里皆是豺狼虎豹,可也不是全然没有纯良之人,文老便是其中之一。

  云栎潇本觉得文老就是个医痴,除了研究医理外,对其他都无甚兴趣。

  直到此刻才发现,兴许一直以来,是他低估了文老。

  文老先前在宫中任职,这皇宫可是比羽氏更为云谲波诡的凶险之地,文老掌管的还是整个太医院,手握左右旁人性命的差事,还能在这几十年中安然无虞,最后全身而退,怎可能是个只知晓医理之人?

  恐怕这羽氏里的每一阵风因何而起,又将吹向何方,他都心知肚明,只是从不表露罢了。

  云栎潇方才有过一瞬间的疑心,猜想文老是不是替羽寒月来试探他的,但随即否认了这个猜测。

  以文老从前在朝中的威望以及现今在羽氏的分量,家主平日里对他也是礼敬有加的,他无需为任何少主办私事。

  就连云栎潇自己,能同文老多上几句话,也是因为双方志同道合,经常在一起研究医理的缘故。

  再说.....

  云栎潇眼眸略沉了沉,现今的形式已全然在他的掌控之中,无论和不和羽寒月翻脸,都不会影响大局。

  即便文老真的首鼠两端,被羽寒月知晓了他和宋音尘之间的牵扯,也无碍。

  于是云栎潇问道:“那依照文老来看,我如今这般的症状,到底是为何?”

  文老收住了笑容,神情些微沉重:“情蛊之所以为情蛊,其关键就是持蛊之人两情相悦。如若一方动了情,而一方还坚若磐石,恐就引起了体内蛊虫的躁动。”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大约是宋公子先动了情?”

  云栎潇呼吸一滞,喉咙口仿佛一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原以为,宋音尘那些所谓的表白不过就是一时兴起,并没有太过当真。

  再说,即便这当中确实涵盖着几分真心,但依着宋音尘那风流本性,追逐一段时间无果后,恐怕也就失了兴趣。

  可如今按照文老的说法,竟好像并非如此简单?

  云栎潇不愿继续深想下去,顾左右而言他:“文老为何会这样觉得?难道不能是我先动了情?”

  文老又笑了,脸上的褶皱愈发明显,八字眉微微上扬起来,语调中竟然有了一丝揶揄:“栎潇公子难道不明白,我为何要在寒月公子离开之后,才问你这个问题?”

  云栎潇:“.....”

  这死老头果然什么都知道!

  上次在藏书阁,云栎潇就隐隐觉得他话里有话,只是后来觉得他不可能知晓自己的心思,便不再过多思虑。

  文老见云栎潇眼神闪烁,接着就垂下眼眸避开他的眼睛,很明显是被戳穿了心事,觉得尴尬又不知道如何辩驳。

  “你刚来羽氏的时候,每天都会来医馆,后来才拜入药王谷,药王是你的师父,但真正论起来,我也当得你半个师父。”

  “这些年来你为寒月公子所做的一切,都远远超过了一个弟弟该做的,你少年心性不自知,我可都看在眼里。”

  云栎潇苍白的脸色浮起一抹薄红,有些恼怒了:“别说了。”

  文老也不全然是为了逗弄云栎潇才主动揭开云栎潇心里的秘密:“持情蛊的是你和宋公子,但你心中却根本没有他,很难说,这不是造成如此可怕反噬的原因。”

  云栎潇深吸一口气,颇有些颓丧道:“文老可还记得,我让你找的那本记录蛊虫的秘籍?”

  “我也是下蛊之后才发现,其中最关键的两页被黏在了一起,造成了错漏。”

  “如若不是这阴差阳错的意外,我根本不会给宋音尘下情蛊,所以我后来才会去藏书阁找寻解决方法。”

  “无奈一无所获。”

  文老思索了下后道:“蛊虫是最有灵性之物,这情蛊更是万中无一的存在,恐怕极难对付,老夫也暂时没有头绪。”

  “这样,我明日就派人送书信去药王谷,兴许药王能够有解决之法,也未可知。”

  “我知你们师徒之间隔阂未解,那老头也是犟牛般的说一不二,你放心吧,我只说自己想问,不会透露其他半句。”

  “不过我看那宋公子玉树临风,气宇轩昂,为人也风趣幽默,他既对你动了真情,你为何不考虑一二,非急着解了这情蛊?”

  云栎潇勾起唇,淡淡的笑容蔓延上眉眼,可眼神是极冷淡的:“文老在羽氏那么多年,说起来也该是和羽氏之人关系更为亲厚,知道了我的心思,怎的没有帮我哥哥说上一句好话,反而是帮起了外人?”

  文老从兜里拿出一个白色小纸包,打开后,里面放着云栎潇喜欢的霜糖,云栎潇没有客气,拿了一颗之后,他才说道:“寒月公子一表人才,武艺高强,又对你有救命之恩。当的是一个很好的哥哥,却并非你的良人。”

  云栎潇听文老这般说,倒是起了好奇心:“为什么?”

  “他是为权势而生之人,任何事都不能阻碍他实现野心,如今寒阳公子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这羽氏他已经再无对手,家主之位唾手可得。”

  “可也正因为这样,他日后绝不会满足只当一个世家家主,为了巩固和壮大手中的权势,即便是他心中有同你一样的感情,也不可能只同你一人,相守一生,而以你的性情,也断不可能接受同旁人一起分享所爱之人。”

  “这些事,以你的聪慧自然明白,所以你才从未表露过自己的感情。”

  云栎潇自然明白,他甚至比文老明白的更深刻。

  只要能够实现野心,羽寒月可以踩在任何人的尸体上冰冷前行,不带一丝一毫的眷恋和愧疚,甚至连高贵的头颅都不会低一下,看看那些成为他垫脚石的可怜人。

  只可惜上辈子的他,从未看明白羽寒月的真面目罢了,还天真的以为,他是羽寒月唯一的软肋,即便羽寒月不能给他想要的回应,也一定会护他、宠他、陪伴他到最后。

  云栎潇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突然想到了宋音尘,便有些不服气道:“那文老怎就觉得宋音尘好了?要论起名声,他可还比不上哥哥一根头发丝呢!有野心的人会伤了身边人,但整日寻花问柳,朝秦暮楚之人,更是要不得吧?”

  文老将小纸包折好,放在云栎潇伸手就能够到的案头上:“老夫看人不会错,宋公子绝不是外界传言的那般。”

  “这江湖传言能有多荒谬,栎潇公子自己就身在其中,当是最了解不过了。”

  “这外表越是放荡形骸之人,内里可能截然相反。”

  “老夫上次就同你说过,爱是没有错的,在爱里受伤,是因为选错了人。”

  “栎潇公子不必因为寒月公子不是你的良人,就觉得所有人都一样,这世间还是有很多好男子的。”

  云栎潇皱起眉头,全然不赞同:“我可没见过,单就这羽氏之中,也拿不出一个来。”

  这羽氏父子,哪一个是从一而终了?

  文老听到了外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宋音尘快回来了,便指了指自己,加快了语速:“老夫就是!老夫和夫人青梅竹马,到现在风风雨雨几十载,依然恩爱如初。”

  “你才多大?不要见了这世间小小一隅,就认定它是整个天下的底色。”

  “明白吗?”

  云栎潇:“……”

  *

  后山.寒钰苑。

  本寂静的二楼寝殿,突然传来了一连串巨大的声响,听起来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正在值夜的下人忍不住周身一抖,从方才羽寒月沉着一张脸进去后,他们就觉得事情不妙,现在看来果然被料中了。

  羽寒月和云紫钰又起了争执。

  二楼寝殿内果然一片狼藉,云紫钰摔倒在地上,白皙漂亮的脸上有一个刺眼的五指印,唇角也流出鲜血。

  羽寒月长身而立,只冷眼看着她。

  云紫钰整个人都闷了。

  方才听下人通报羽寒月来了,她本满心欢喜,于是遣了下人去门外侯着,自己则赶紧对着铜镜检查仪容,务必保证漂漂亮亮地迎接羽寒月。

  稍倾,果见羽寒月进来了,可那张英俊的脸上竟不见一丝笑容,周身的冰寒之气更是冷到骇人。

  这样的羽寒月,云紫钰不是没有见过,相反她见过无数次,可是以往…羽寒月从未用这样的神情面对过她。

  还未等她开口问发生了何事让羽寒月如此动怒,他就沉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眸,薄唇抿紧,不发一言,直接扇了她一巴掌!

  现在他终于厉声喝道:“你到底给栎潇下了什么毒?赶紧把解药拿来,不然别怪我不顾多年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