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栎潇刚负气离开时, 羽寒月是要追上去的,即将迈出大门之时,却停住了脚步。

  他犹豫了。

  犹豫的原因竟是因为云栎潇方才那仓惶破碎的神情, 让他觉得贸然追上去解释, 可能会将事情弄得更糟。

  他在大殿门口僵立了好一会儿,直到鬼语在旁轻声唤道,才回过神来:“公子,您不去找栎潇公子了吗?”

  他抿紧薄唇,浅灰色的瞳孔里依然裹挟着迷茫无措,无奈地回道:“这会儿他见着我,恐怕会更生气, 先让他独自冷静一下。”

  说完以后又觉心中委实气闷,于是吩咐道:“我今夜不回来, 你替我时刻盯住雪梅园, 有任何动静,立刻派人到后山禀报于我。”

  鬼语跟着羽寒月好多年, 自是知道他去后山寻谁, 立刻答应道:“是,还有一件事需要向公子禀报…”

  “寒钰苑管家白日来报,说近日紫钰小姐性情波动太大,已经弄死了好些丫鬟和小厮,希望您能略微劝阻一下, 再这样下去,一时半会儿,怕是找不到人前去伺候了...”

  羽寒月微微颔首, 眼底掠过一丝厌弃,淡淡地回了句:“我知道了。”

  *

  如水的月光被几朵乌云逐渐遮蔽, 天色愈发暗淡下来,方才还剑拔弩张的雪梅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云栎潇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榻上了,他立刻坐起来,往外一瞧,就见宋音尘单手支着自己的脑袋,正坐在边上的罗汉榻上小憩。

  宋音尘大约是听到了动静,见他醒了,脸上划过一抹惊喜,急忙走过来:“栎潇弟弟终于醒了!文老已经来瞧过了,说你是气血有亏,这阵子按照方子服药,好好调养一阵便无碍了。”

  云栎潇不置可否,他最近虽接连受伤,但那点伤不至于让他气血亏损到突然晕厥的地步,况且此次晕厥之前,他左胸曾一阵剧痛,就像被尖爪狠狠刺中一般,应是体内的蛊虫突然躁动了,可宋音尘体内的副蛊明明安然无恙,主蛊怎会突然如此?

  云栎潇一时想不透其中的关窍,便暂且放下了。

  他的声线在夜色里清透微凉,冷着脸下逐客令:“多谢音尘哥哥照顾,既文老已说我身体无碍,你可以回去了…”

  恰在此时,窗外忽然一亮,原是一道闪电划过,狠狠将夜空劈成了两半,紧跟其后的就是一声惊雷,炸得人心神俱颤。

  宋音尘忙道:“已经很晚了,这雷雨夜挺吓人的,栎潇弟弟身子还需要人照顾,今夜就让我留在寝殿,我可以睡在罗汉榻上。”

  云栎潇望着夜空中再一次劈过的骇人闪电,银光森冷如同鬼差的镰刀,漆黑的瞳孔里波光流转,手指攥紧了锦被,指骨都泛了白,似乎在做什么挣扎。

  上一世羽寒月不再出现在雷雨夜时,云栎潇觉得是因为他长大了,哥哥认为大孩子不会再害怕雷雨,所以才不再来陪他了。

  也的确应当这样。

  他这位轻易能研制出如此多歹毒之物,让无数江湖人夜不能寐,闻风丧胆的羽氏少主,怎能害怕区区打雷呢?

  传出去可不被人笑话死!

  再者府内事务繁杂,哥哥一贯很忙,若主动要求哥哥每个雷雨夜都要放下手里的事来陪伴他,未免太不体谅哥哥的辛苦了。

  他心疼哥哥。

  他做不到。

  两兄弟就这样默契的将此事戛然而止,就像是记忆长河里随意被冲刷而走的一颗普通沙砾,无人还会提起。

  之后的每一个雷雨夜里,云栎潇都是独自一人紧紧抱着被子,缩在床榻的角落里,枯坐到天明。

  他本以为他早晚会克服这个恐惧,没曾想却从未做到。

  今天这个雷雨夜里,竟有人愿意留下,虽然是一个废物……

  云栎潇眼底闪过一丝挣扎之色,在宋音尘期待的注视下,咬了咬牙道:“音尘哥哥的寝殿和这里就隔着一面墙,眨眼功夫就能到了,音尘哥哥还是早些回去休息,这睡在自己的榻上总是舒服些。”

  云栎潇终还是狠下心,拒绝了那个想要倚仗旁人的自己。

  因为有了一次的软弱,便会一直软弱下去,今夜留下了宋音尘,往后的日日夜夜里,他会开始贪恋这种依赖与陪伴,就如同先前一直依赖羽寒月一样。

  依赖一个人成了习惯,被抛弃的时候,便好难再重新站起来了。

  他走的这条路只能独自前行,他不允许自己再一次向心底的孤寂和软弱投降。

  那就像亲手递给对方一把刀,给了对方可以肆意伤害自己的机会。

  连自小陪伴着他长大的羽寒月都能害他,更何况是才认识不久的宋音尘?

  他怎能相信他?

  未曾想,宋音尘非但没识相地赶紧离开,反而伸手按住他的肩,一脸委屈巴巴地怂包表情,对他低声哀求道:“栎潇弟弟,实不相瞒,我自小最害怕的就是打雷下雨,今夜你就勉为其难留下我吧。”

  云栎潇:“……”

  云栎潇一时诧异,直接问道:“你自小就怕打雷,那从前的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

  宋音尘理所当然道:“那当然是各种贿赂月熙或月影,让他们在榻边上值夜,但现在有了栎潇弟弟,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同榻而眠了,如果栎潇弟弟答应了,我不就不用回去求他们了吗?”

  “你也看到他们的德行了,都不是好说话的!”

  云栎潇想到宋音尘那两个侍卫,的确是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比他更像宋氏少主,于是颇为无语:“.....你好歹也是名正言顺的宋氏少主,在奴才面前怎这般没有威信?”

  随即看看宋音尘那谄媚到毫无气节的脸,又深深叹了口气,自古男儿都有英雄梦,幻想武功高强,长大后能行走江湖,行侠仗义。

  这宋音尘出生在武学世家都不想习武,要求他能直起腰板来做人,恐怕真的很难。

  云栎潇不是个优柔寡断,做事爱拖泥带水的人,左右他也害怕打雷,既然现在是宋音尘有求于他,此事对他也有好处,顺势答应也无妨。

  现在是宋音尘需要他的保护,而不是他需要依赖宋音尘。

  “那好,毕竟你对我还有用,此次就算我大发慈悲。”

  宋音尘桃花眼里顷刻盛满惊喜,还打蛇随棍上:“那我能不能睡榻上?若是睡罗汉榻,我就得坐着睡,对我的腰也不好,会影响日后习武。”

  “这寝殿里的床榻比马车上的宽大不少,足够我们两个同榻而眠,这有人守在边上,我才睡的更安心,所以栎潇弟弟,我们距离近些可好?”

  以往羽寒月来的时候,他们兄弟俩也都是睡在一张榻上。

  云栎潇不想答应的太爽快,让宋音尘察觉出不对,于是装作凶巴巴道:“可以是可以,但你千万别挨着我,要是敢碰到我,我就把你踹下去。”

  宋音尘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在云栎潇的指示下,高高兴兴地抱着另一床锦被过来,铺好以后就上了榻。

  云栎潇绷着脸看着他躺下后,自己也重新躺了回去,背对着宋音尘,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

  云栎潇轻轻闻着空气里那熟悉的玫瑰香,缓缓闭上了眼睛。

  希望这个雷雨夜,他能睡个安稳觉。

  *

  寒钰苑。

  床头的烛火影影绰绰,在墙上投射出两道交缠的人影,纱制的紫色帷幔终于不再剧烈晃动,缓缓地静止下来。

  羽寒月喘着粗气,半盏茶后,终于起了身,随手捡起榻下边的黑色里衣道:“我先去沐浴。”

  说罢都没有给云紫钰回应的机会,就向浴堂走去了。

  云紫钰心中忐忑无比,原本羽寒月意外到访,她是非常高兴的。

  自从上一次羽寒月因为云栎潇中途离开后,她整日坐立不安,夜不成寐,都忍不住要乔装去羽氏找他了,他就这么来了。

  一进门就捧着她的脸,说是这两日府中事务太过繁杂脱不开身,心中已甚是想念,随即就吻了过来。

  两人很快就交缠到了榻上,从黄昏到夜半,都在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可完事之后,羽寒月的表情却不似从前那般温存和疼惜,反倒是冰冷一片,现在还要独自去沐浴,这都很反常!

  云紫钰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想,也许羽寒月今日从进门开始,想要拥抱的人就不是她。

  “不可能!”云紫钰立刻摇头,把那可怕的猜想给压了下去,起身套上里衣后就下了榻,压低声音吩咐门外守夜的丫鬟,“你立刻给我去打探一下,今日羽氏发生过什么异常之事,特别是和羽公子有关的,在他沐浴完之前报给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丫鬟战战兢兢地点头,抓紧时间赶紧跑了。

  *

  星云殿。

  殿外雷雨连绵,浇湿了这小小天地外的每一处角落,殿内的梅花香和玫瑰香丝毫不受这湿冷的雨夜影响,旁若无人地缓慢交织着,睡在床榻里头的人,呼吸温软而绵长。

  好一会儿后,宋音尘感觉到身旁有动静,侧过头一看,原来是云栎潇翻过身来面对着他,鸦羽般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有些婴儿肥的脸压在枕帛上,细嫩的腮帮肉微微鼓了出来,淡色的唇也略略张开,睡得很沉。

  宋音尘不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云栎潇,却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天真不设防的云栎潇。

  这张精致的小脸上,没有了冷漠讥讽、没有了虚情假意、更没有了狠厉决绝,只存留下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温软和可爱。

  又一道雷声轰鸣而过,云栎潇周身不自主地剧颤了下,伸手就攥住了宋音尘胸前的衣服,身子立刻蜷缩成一团。

  宋音尘无奈地低笑了声:“在东乔镇看你拒绝羽寒月拒绝的那般干脆,还以为你是真不怕打雷了,差点被你骗了。”

  宋音尘和云栎潇相识以来,多少也算是了解了些云栎潇。

  他这人一旦心中紧张,就会有一个小动作,那就是手指会无意识地攥紧周边的东西,如若没有东西可以攥,也会蜷缩起来,紧握成拳。

  第一次是穿着夜行衣在他的房内被羽寒月发现的时候,第二次是强撑着不适的身子挑衅月熙、月影的时候,第三次就是方才看到窗外闪电的时候……

  那手指都快将锦被抠出一个洞了。

  所以宋音尘就借口自己怕打雷,需要这小疯子的保护,这小疯子果然就借坡下驴,顺理成章把他留下了。

  宋音尘手指轻轻触过云栎潇眼下那道浅浅的血痕,再低声问道:“你就那么爱逞强吗?”

  宋音尘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今夜确认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那就是羽寒月绝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待云栎潇极好。

  他和宋音歌也并不是亲兄弟,但宋音歌从未嫌弃他的生母是青楼女子,从他记事以来,宋音歌就一直悉心照顾他,是个分外称职的兄长,虽父亲不喜欢他,但他们兄弟之间,从未有过半分隔阂。

  他身为宋氏少主,却能够不会武功,不管家族事务,按照自己想要的活法,肆意妄为地在映天山待了那么多年,都是因为宋音歌在背后护着他,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宋氏。

  可羽氏呢?

  明明有嫡传的一位小姐、两位公子,却要小小年纪的云栎潇,担任起整个羽氏的重担。

  就拿回金陵那一日来说,云栎潇才刚进府没多久,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后山,直至深夜才回到这雪梅园来。

  更让宋音尘觉得揪心的是,方才从文老喋喋不休地嘱咐来看,云栎潇在羽氏受伤是家常便饭,更是一直以身试毒!

  虽然现在身体底子不错,但长此以往,恐伤根本,一定要好好调养才行。

  他是不知道羽氏背后藏着多少复杂的缘由,需要让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年都活的如此辛苦,他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他是羽寒月,绝不会舍得自己的宝贝弟弟,去沾手那些阴毒狠辣之物,更不会同意他以身试毒,那般伤害自己。

  宋音尘一贯温和的目光冷了下来,无论羽寒月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

  又是一声响雷,云栎潇蜷缩地更紧,眉头都微微皱了起来,宋音尘轻轻掀开他的锦被,伸出手把人抱到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哄着:“哥哥在。”

  以后的雷雨天,哥哥都在。

  *

  云紫钰那双和云栎潇如出一辙的凤眼里,此刻堆满了妒恨。

  丫鬟已经向她禀报了白日在羽氏发生的事,在听到羽寒月因为云栎潇从青楼回来就大为震怒,后云栎潇负气离开,羽寒月就来到此处,却从头到尾只字未提这些,还含情脉脉地说思念自己!

  云紫钰也气火攻心。

  她立刻冲进浴堂,想要质问羽寒月为何如此紧张云栎潇,里面却空无一人,她将柜子上的东西都狠狠甩在地上,厉声喝问:“羽公子人呢?!”

  下人们惊吓跪地,慌忙答道:“羽公子已经回羽氏了!他,他让我转告小姐,您今日辛苦了,早些歇息。”

  云紫钰牙都快要咬碎了,羽寒月从未有过不打一声招呼,就半夜离开的情况!

  再者明明是两厢情悦的结合,什么叫她今日辛苦了?羽寒月是什么意思?把她当什么了?

  她狠狠甩了这下人一个巴掌:“什么时候走的?”

  下人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刚走!刚走!”

  云紫钰便不吭一声,疾步就往外追去。

  她倒要看看,羽寒月这般匆匆离开,到底所为何事!

  *

  羽寒月在浴堂的时候就听到了外面的惊雷声,一想到云栎潇会因此害怕,他就急急地赶回雪梅园,门外的两个侍卫长矛在他眼前铿锵交错,阻挡住了他的脚步。

  他颇为意外,不发一言,但眼底已经染上了厉色。

  侍卫们像是怕他误会,急忙解释:“羽公子,并非小的胆大包天要拦你,而是栎潇公子白日里下令,不许任何人进入雪梅园。”

  羽寒月冷声问:“包括我?”

  侍卫犹疑一瞬,硬着头皮重复道:“栎潇公子的吩咐是,任何人....”

  羽寒月轻声笑了,看样子这小子确实气得厉害了,这闭锁雪梅园,还是第一次。

  羽寒月在羽氏御下,从来不是使用权势压迫下人,相反他给多数下人的印象,都是个挺好相处的少主,因为他非常懂得通过拿捏软肋来驱使旁人,心甘情愿为他做事。

  这两个守门的侍卫,当然不是真心拦他,不过是怕云栎潇问责罢了,他浅笑着道:“就当我是自己轻功进去的便可。”

  羽寒月见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还是颇为担忧的样子,又道:“如果被发现,栎潇非要惩治你们,就到噬月殿找我,我绝不会让你们丢了性命。”

  得到了羽寒月的保证后,两个侍卫便再无顾虑,主动打开门后道:“我们听羽公子的,多谢羽公子照料。”

  *

  “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进入雪梅园后,入眼就瞧见几朵高傲的梅花昂立枝头,鼻尖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这股熟悉的冷香让羽寒月的心绪更为急躁。

  他想要立刻见到云栎潇,是以加快了脚步,须臾间就到了云栎潇的寝殿之外。

  本想直接敲门,手都抬了起来,蓦然想到云栎潇若是已经熟睡,这样恐会惊扰到他,于是改为轻轻推开这寝殿的门。

  他今夜只需要悄悄看云栎潇一眼就好,看完就走。

  可刚踏进寝殿,羽寒月的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

  云栎潇的床榻上,多了一个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