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栎潇此时的眼泪, 并不全然是演戏,是因为羽寒月方才的话,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他那道潜藏在心底最深处, 最痛最耻辱的伤口。

  一直以来, 他都在用无形的纱布将那道伤口紧紧裹住,拒绝面对它,而现在那纱布破了一个洞,压抑的悲伤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云栎潇眼底含着破碎的泪珠,唇角带着凄楚的笑,回头望着噬月殿的方向, 仿佛羽寒月还在他面前一般,轻声自嘲道:“你确实从没有想过, 要我这个弟弟, 前世今生,原来都是一样的。”

  的确啊, 但凡有过一丝的想要, 又怎会那样对待他?

  上一世,他掏心掏肺地给出所有他能给的东西,无怨无悔地为羽寒月付出,用无底线的退让来成全他,希望他能够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全然忘了自己也很想要被爱,被呵护,被人放在心尖上, 到头来非但没有得到他一丝一毫的感动,更是给自己招致了最凶残冷酷的恶意。

  上一世的云栎潇, 就是这么可笑的存在,而这一世的云栎潇,竟然还会被这些刺耳冰冷的话语刺伤,更是可笑!

  云栎潇背对着噬月殿越走越快,仿佛后面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追赶着他,最后直接施展轻功,飞出了噬月殿,进入星云殿之后,就冷声吩咐下人:“从现在开始,雪梅园闭园,任何人不得进入!”

  见下人们欲言又止的模样,云栎潇厉声威吓道:“听清楚了,是任何人!如果让我见到有一个不属于雪梅园的人进来,当天守门的人,就拿命来抵!”

  他森寒的目光瞥过刚从偏殿出来,正挤着笑,想上来套近乎的宋音尘:“音尘哥哥如果想出去,可以,但出去了以后,别想再进来!”

  说罢以后,就进了殿内,黑色宽袖狠狠一挥,门就“砰”一下关上了。

  只留下门外一众面面相觑,不敢出声的下人和侍卫们。

  好半晌后,云栎潇的贴身丫鬟才轻轻道:“宋公子,往日栎潇公子心情不好,我们都是去请的羽公子,可是现在…”

  宋音尘也是第一次见云栎潇发那么大的火,上次他不小心亲了云栎潇,挨了两个大巴掌那次,都没有这次可怕,他扫了圈星云殿门口一只只吓破胆的“鹌鹑”,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先退下去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栎潇弟弟这边,交给我。”

  *

  回到偏殿厅堂内后,月熙和月影关上门,一左一右地挤了上来,话匣子立刻打开。

  月熙:“公子你有什么办法?”

  月影:“我看你答应那丫鬟答应的如此干脆利落,看样子早想好了对策,快说说。”

  宋音尘坐到厅内的罗汉榻上,单手托腮搁在桌面上,英俊的面容堆满愁苦:“我哪有什么办法?你们方才也看到了,他都凶成那样了,谁还敢贸然接近?只是那些丫鬟和侍卫们都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只能这么说啊。”

  月熙扶额:“公子,不该答应的事别乱答应!你逞什么能啊?”

  月影环胸:“我就说呢,你怎么突然变得这般机灵了,果然是白欢喜一场!”

  宋音尘抓了抓头,换了一边托腮,瞥了他们一眼,不耐烦道:“别废话了,你们有这功夫轮番对我阴阳怪气,还不如替我想想怎么哄那小祖宗,按方才的局势来看,他要一直不消气,我们就要一直被关在这雪梅园!”

  月影平日里话不多,但性格沉稳,辨事仔细,沉思片刻道:“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公子,根据今日大殿内的情况判断,我认为此事委实蹊跷。”

  宋音尘拿起酒壶,又拿过三个瓷白的酒盏,斟满后说道:“坐下细说。”

  月影和月熙便在宋音尘对面坐下了,他们三个自小一起长大,比起少主和侍卫,更像是兄弟,私下都不拘礼。

  月熙很好奇,坐下就问月影:“哥,如何蹊跷,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月影抿了口酒道:“原本去青楼这事,家里知晓后,就定会责骂一番。云栎潇既然去了,就应该有这个心理准备。何必这般当众顶撞羽寒月,还如此维护你,帮你辩解,不就是处处透着诡异么?”

  宋音尘不服,立刻反驳:“怎么就诡异了?我们今日本就不是去青楼寻花问柳的,那羽寒月不分青红皂白就一通指责于我,还想要动手,栎潇弟弟看不过去为我出头,有什么问题?”

  月熙摩挲着下巴,插话进来:“我赞同我哥。我若是云栎潇,确实不会大庭广众之下顶撞哥哥,还反过来帮你。”

  “再说就你那名声,有维护的必要吗?”

  宋音尘:“……”

  月熙继续道:“你们今日去环翠楼见芷韵姑娘的事,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外界越相信你们是去寻花问柳,对你们和芷韵姑娘来说,都越安全才是。毕竟芷韵姑娘是云栎潇瞒着羽寒月救的,被发现他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云栎潇如此聪慧,善于筹谋,不可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那今日大殿上,羽寒月训斥与他,他就应该虚心接受批评,积极认错,平息羽寒月的怒火,尽快把这件事揭过去才对,和羽寒月对着干,绝非良策。”

  “哥哥说的没错,确实不合常理!”

  月影赞许地看了眼月熙,接过话头:“你们难道不觉得,今日这场争执,像极了情侣之间的争风吃醋吗?”

  月熙和宋音尘的眼睛同时瞪大了,恍如四颗小灯泡,敞亮敞亮的,厅堂内好半日没有任何声响,然后,月熙一机灵:“不可能,哥你在瞎说什么?他们可是兄弟!”

  月影慢条斯理道:“龙阳之好虽拿不到明面上来,但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再说,他们又不是真的兄弟。”

  宋音尘:“……”

  月熙:“……”

  月影问宋音尘:“公子,你和云栎潇接触较多,就真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宋音尘蓦然想到东乔镇的时候,云栎潇见到羽寒月,就像兔子见到鹰一般,把他送的狐狸尾巴慌忙藏起来,羽寒月还暧昧的用手指碰触云栎潇的脸,说是当夜有雷雨,想要陪云栎潇就寝。

  当时他就觉得气氛十分诡异,所以当羽寒月下了逐客令后,他就立马拿着那盒烫手的桂花糕离开了。

  云栎潇面对羽寒月时候的谨小慎微,的确不像是一个备受宠爱的弟弟对哥哥的态度,还有羽寒月对云栎潇也是,那些管教似乎也超过了一个哥哥对弟弟应有的关心。

  宋音尘这人不太藏得住事,特别是在周围都是自己人的情况下,他心里想的事会立即在脸上反映出来,月熙一看便知有问题,震惊道:“难道他们真的有什么?”

  宋音尘再次回忆起那夜云栎潇梦里的失控,他不断地求着羽寒月,痛苦到仿佛在遭受特别撕心裂肺的事,难道真相是....表白失败?

  这个结论让宋音尘仿佛被雷劈了,赶忙低头喝了口酒压压惊,硬装镇定道:“别瞎猜,这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能随意给人扣帽子,你们脑袋里能不能装点好东西?”

  月影没有在宋音尘这里得到想要的回答,有些失望:“可是白日里发生的事,这羽寒月明显就是吃醋啊!弟弟只是去了次青楼,正常哥哥哪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活像你们是一对奸夫淫夫!公子你在映天山谷的时候,那藏香阁的门槛都快被你踏破了,音歌公子也没气成这样!”

  月熙点点头,竟然有些认同了:“如若真是吃醋,那他可真是闲操萝卜淡操心。云栎潇那样眼高于顶的人,应当是不会对公子你……有那种想法的。”

  宋音尘故意把酒盏重重放到桌面上:“去去去,都给我下去,吵死了。”

  将月熙和月影赶走后,宋音尘独自坐在厅堂里回味方才的那些话。

  他也不得不承认,月影说的,真的有几分道理。

  云栎潇方才回来的时候,虽然脸色如常,但那双微红的眼尾,应该是哭过了。

  难道云栎潇真的喜欢羽寒月?

  因为得不到兄长的爱,才变得乖戾狠绝,形若疯癫?才瞒着兄长做那么多对不利于羽氏的事?才当面顶撞,故意气这个兄长?

  想到此处,白日里那股郁结之气,再一次充满了他的胸腔。

  *

  云栎潇关上门后,就闷着锦被一直躺到了天黑,终于听到了敲门声。

  看这个点,应该是要用晚膳了。

  下人们都是有眼力见的,应会将食盒放在门口就离开,所以云栎潇并没有动,可没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颇有种坚持不懈的味道。

  云栎潇拧着眉,终于起身去开门,就瞧见了门外宋音尘那张堆着笑的俊脸,桃花眼亮晶晶的,晃了晃手里的红木食盒:“栎潇弟弟,若是还没胃口用晚膳,不如先尝尝我亲手做的甜汤?”

  云栎潇手握着门把,挣扎了一下后,终是侧开了身,放宋音尘进来了。

  他坐到厅内的梨花木罗汉榻上,绷着脸,冷眼瞧着宋音尘欢天喜地地打开食盒,好像里面装得不是一碗甜汤,而是一个稀世珍宝。

  他真的很好奇,宋音尘为何每时每刻,都可以快乐地这般没心没肺?

  这么愣神的工夫,宋音尘已经将那碗甜汤端了出来,戳在了云栎潇的眼前:“这是我煮了好半日的红豆沙,食材都是上等的,味道甜而不腻,你这段日子耗损了不少气血,现下又是冬日,多喝些这种暖身子又补气血的食物有好处。”

  云栎潇看着这碗殷红的甜汤,和那地牢中满地的鲜血重合起来,那股子豆沙的甜香也被血液的甜腥味取代,让他立即涌起了恶心想吐的感觉,赶忙将这碗红豆沙推开去,结果宋音尘一个不察,那碗红豆沙就被打翻了。

  “哐啷!”一声巨响,碎在地上的红豆沙和那些喷溅的鲜血如出一辙,深红又黏稠,像是要嵌进这纯白的地垫里,永远也擦不去。

  这声响惊动了隔壁的月熙、月影,他们赶过来时,就见到云栎潇冷着一张脸,高高在上的坐在罗汉榻上,那碗红豆沙被打翻在地,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月熙性子冲动,立刻就冲进去道:“云栎潇!我们公子为了哄你开心,第一次亲自下厨,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就为了给你煮这碗甜汤!你就算不喜欢,也不该这样糟蹋他的心意,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你给我立刻向公子道歉!”

  云栎潇现在满腔的怨恨和痛悔,根本无法冷静下来。

  他怨恨上天对他如此不公平,让他自小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爱而不得,临死前还要遭到至亲和挚爱的双重背叛;

  更是痛悔他自己,为何会那般天真愚蠢,竟相信真心一定能换真心,无怨无悔地爱上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直到死前,还不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还幻想着哥哥会不会有难言的苦衷……

  这样复杂黑暗的情绪如巨浪般袭来,引得他的呼吸都开始急促,紧握着拳,神情也愈发的冷,声音仿若淬了冷毒,最是凉薄无情,只是不知道讽刺的到底是宋音尘还是曾经的自己。

  “是他自己要送上门来的,我可没要求他这么做。怎么?这免费送上门的低贱东西,还需要我放在眼里?”

  月影一向沉稳,可也最是见不得自己的公子被欺负,听到这番话也动了气:“栎潇公子,从你们认识以来,你不是对我们公子动手就是用毒蝎恐吓,后来还一直把他当下人般使唤。”

  “我们公子好脾气,一直念着你年纪小又对他有救命之恩,从不与你计较,事事依着你。但这不是你可以肆无忌惮欺负他的理由!你今天必须向他道歉,不然我和月熙手里的刀都不会放过你!”

  云栎潇的耳边嗡嗡的,视线也逐渐恍惚,看过去都是重影,但还是强撑着站起身,勾起唇道:“那我倒要看看,你们手里的刀怎么不放过我?”

  月熙和月影气炸了,异口同声道:“你……”

  宋音尘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动,默默看着云栎潇。

  月熙和月影只看到他脸上挑衅欠揍的笑容,却没能看到他按在桌面上,紧紧蜷缩的手指和已经微微发颤的削薄身子。

  宋音尘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疯子大约又在逞强了,可这心底里,还不知有多难受呢。

  他出声阻止月熙和月影:“行了,栎潇弟弟不是故意打翻那碗的,都是误会,你们去叫人来收拾下。”

  月熙和月影明显不服,但有外人在场之时,只要少主发话,作为侍卫的他们自然言听计从,于是都退下了。

  宋音尘上前一步,望着云栎潇已经透着迷离的眼睛,柔声道:“对不起,我应该先问下栎潇弟弟的口味。既不喜欢喝,那就别喝了。我让他们吩咐小厨房,再煮一碗你平时爱喝的甜汤来。你穿得单薄,哥哥先扶你回榻上,以免着凉。”

  云栎潇未曾想到他打翻了宋音尘亲手熬煮的甜汤,全然作践了他的心意,方才还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宋音尘竟还能像一只软柿子一般,毫无棱角地立在他面前,连说话的语气都似水般温柔。

  这人对他,是真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吗?

  云栎潇觉得呼吸愈发艰难了,他抬起头,想要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刺激宋音尘,让他也赶紧滚出去。

  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一记猛烈地刺痛便贯穿了整个左胸,云栎潇一口气没提上来,就在宋音尘那铺天盖地的玫瑰花香里,失去了意识。

  宋音尘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就好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早就预料到了云栎潇会晕倒,在那一瞬间,推动着他做了这么个动作,以防止云栎潇摔倒受伤。

  宋音尘:“?”

  刚要踏出门的月熙和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