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寒月问出这个问题就后悔了, 他不是一个愿意展露真实情绪的人,那就像是主动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在人前,会让他觉得很危险。

  想到此处, 他心中更是一惊, 难道不知不觉间,他竟然有了软肋?

  云栎潇……成了他的软肋?

  他连呼吸都放轻了,手心薄薄出汗,一瞬不瞬地看着云栎潇,等着他的回答。

  云栎潇眼底先是划过一丝诧异,然后勾起一抹清浅的笑:“哥哥武功这么高强,哪会需要我为你挡剑?”

  羽寒月吊起的心倏然下坠, 掌心的薄汗变得潮湿又微凉。

  他没有听到他期盼的回答。

  可是云栎潇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凭他的武功, 如果都沦落到需要云栎潇为他挡剑了, 那就必定是生死绝境,这是他真的愿意看到的吗?

  况且他明明知道, 如果真的碰见了这般以命换命的抉择, 云栎潇一定会二话不说为他挡剑的。

  他将云栎潇从劫匪的屠刀下救下,带回羽氏细心养大,予他安居之所,免他颠沛流离,云栎潇又怎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可是, 他方才却丧失了理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听云栎潇亲口诉说对他的感情。

  听他说, 他会为他挡剑;听他说,他在他心里比任何人都重要;听他说, 他就是为他而生的。

  这些话,他明明也可以夜以继日地从云紫钰那里听到,可现在他更希望,说这些话的人是云栎潇。

  羽寒月看着云栎潇脸上挂着的浅浅笑意,还有因为他一直不答话而渐渐充满疑惑的眼睛,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

  他真真是魔怔了。

  他的宝贝弟弟于情爱方面就是一张白纸,提起姑娘都会别扭,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儿女情长。

  云栎潇怎么可能说出云紫钰会说的那些话?

  他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伸手轻轻触了触云栎潇还烙着巴掌印的小脸:“早些休息,今晚哥哥在这里陪着你。”

  云栎潇自是察觉到了羽寒月眼底的纠结挣扎,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他当然知道羽寒月想要听什么,可恨命运弄人,早将挚爱沦为憎恨。

  上一世,他没有机会说,这一世,他亦不愿再说。

  往后的日日夜夜,多的是事与愿违,在等着这位,他曾经视作全世界的哥哥。

  云栎潇乖乖点了点头,便在羽寒月的扶持下躺下了,他此次剑伤不重,可也流了不少血,确实神思倦怠,躺下后没一会儿,就沉沉入眠。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羽寒月看着他逐渐走远,而不再只有他,默默的守着那不会回头的人。

  *

  东乔镇,酒肆。

  已是冬日,又是正午,阳光正好,将这街道上的烟火气进一步加热,吹来的风里,都能闻到炙热干燥的味道。

  宋音尘戴着黑纱宽边抹额,长发随意束起,眉宇间尽是慵懒,是这条街上最为夺目的风景,可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此刻却是恹恹的。

  桌上正温着一壶酒,还有几碟精致的下酒菜,他托着腮坐在二楼的晒台边,百无聊赖地望着街上卖力吆喝的小贩以及结伴游玩的镇民。

  这两日他都未能见到云栎潇,那羽寒月在云栎潇的房门前派了好些侍卫严防死守,除了他自己和贴身服侍的丫鬟们,无人能够进去。

  他只是从羽氏医师那里得知,云栎潇的伤已经无碍,只是还需要静养,无需太过担心。

  他轻轻叹了口气,用眼神示意月熙再倒一杯酒,随即就见几个捕快拾级而上,坐到了他们前边的四仙桌上,招呼小二上几坛竹叶青和几道招牌下酒菜。

  这酒肆里的小二干活利索,很快就将酒菜都上齐了,这些捕快吃了两口酒后,才闲谈起来。

  其中一个官服看起来就和另外几个不同,是略深的紫红色,腰带上的令牌也比其他几个人大一些,月熙见多识广,悄悄和宋音尘耳语,说这位应该就是捕头。

  只见这个捕头放下酒盏后,长舒一口气,爽朗地笑了:“这几日清理王家村那些残尸,可把大伙儿给累坏了,今天我请客,不醉不归。”

  有人愿意做东,另外几个捕快自然高兴,大家又一起碰了杯,其中一个捕快问道:“方捕头,王家村那些人蛮横霸道了这些年,怎么一夜之间都给杀了,大的小的,一个不留?”

  方捕头拿过一个花生,边剥边道:“根据仵作的验尸结果,他们都是死于极锐利的刀伤,绝非一般的兵器可以造成,多半是死于江湖高手。”

  “这伙人本就是悍匪,兴许是他们来东乔镇以前就结下的仇家,或是江湖上有人见不得他们的恶行,主动为民除害,总之这王家村被端了,这十里八乡总算是太平了,是一件大幸事。”

  一个年轻的捕快面露不忍,丢出一句:“可老人和小孩都给杀了,手段是不是过于残忍?”

  另一个捕快插嘴道:“你刚来这里任职有所不知,东乔镇是个大镇,白日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夜晚姑娘家又鲜少会独自出门,他们诱拐那些少女主要靠的就是这些老人和孩子,或装作乞讨,或装作迷路,或故意偷盗财物,将这些少女引诱到僻静的城镇边缘,接着就由村里那王大壮等人打晕掳走,这个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吃人的恶鬼!”

  捕快们的交谈声还在继续,宋音尘心虚的收回目光,就见到一边的月熙眼里盛满了鄙夷,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低声辩解了两句:“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做什么?就算这个村里的人死有余辜,但那些被掳去的姑娘呢,那小疯子不也把她们给毒死了?她们何错之有?”

  月熙懒得搭理他,只是低头继续吃酒,宋音尘本还想再辩解两句,忽见月影上来了,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公子,你让我去王家村救的那个姑娘已经醒了,但她要当面和你道谢。如若你不愿意见,我就帮你打发了....”

  “不用!”宋音尘立刻站了起来,风风火火地命令道,“我们现在就回去。”

  *

  东乔镇酒楼,三楼厢房。

  那位前几日满身污垢,衣不蔽体的女子已经是另一副模样,她面容清秀,身材曼妙,只是眼神暗淡,使得那原本好看的丹凤眼失了不少神采。

  女子看到宋音尘后就立刻想要跪地磕头,被宋音尘给截住了:“别!姑娘若是真跪我,那可折煞我了!我们还是坐着说话,不拘这个礼。”

  于是这位女子才作罢,重新坐了回去。

  宋音尘伸手给她倒了一杯茶:“听我的侍卫说,你想要当面谢我,我不过是恰好路过那里,听到屋内传出异响声,才进去看了眼,姑娘无需太过介怀。”

  这位女子低头抿了口茶,局促不安地放下茶盏:“如若不是公子,我想必也是在劫难逃的,无论如何救命之恩,当然要当面谢过公子才行。”

  宋音尘见这女子主动提到当日之事,又怕问得急了会触及女子的伤心之处,于是语气尽量温软:“我当日下地窖时,见到另外几位姑娘皆是服毒自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回忆起当日之事,神色骤然慌张痛楚,手中的白色丝帕都绞紧了,怯生生地瞥了宋音尘一眼:“这对公子来说,很重要吗?”

  宋音尘认真点头:“很重要,如若姑娘当真想谢我,就将那日发生的事告诉我。”

  这位女子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挣扎犹豫,然后才下定决心开口:“小女姓汪,是来东乔镇省亲的。”

  “那日恰好上街游玩,被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冲撞了下,丢了钱袋子,我便去追,不知不觉追到了僻静的巷道里,那两个小孩竟然不逃了,反倒是转过身来,对我诡异地笑。”

  “我察觉到不对劲刚想转身离开,就被几个大汉挡住了去路,然后就被塞进了马车,与其他几个姑娘一同被运到了那王家村。”

  “我们进到王家村后,就被关进了那幽暗密闭的地窖里,那些恶棍和我们说,只有听话,令他们满意,才会被领到家里去养着,有饭吃有床睡。”

  “接下来的每一日,都会有姑娘被带出去,送回来的时候都是衣不蔽体,遍体鳞伤,蜷缩在角落里不发一言,直到我也被带出去后,才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

  宋音尘面色不忍,又因男女有别,视线立刻从汪姑娘脸上移开,装作在看不远处房门上的窗花纹路。

  汪姑娘轻轻啜泣,身子也经不住微微颤抖:“我们本以为自己这一世也就这样了,会被困死在那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如同刍狗般活着。”

  “直到前些天,地窖的石头盖板再次被打开,我们正抱作一团瑟瑟发抖,不知道这次又会是谁被带走时,却见下来的不是那些面目狰狞的恶棍,而是一位衣着华贵,漂亮的恍如神仙的公子,他缓步走到我们面前,告诉我们,今晚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要死,而我们……可以逃离这个地狱了。”

  宋音尘听到这里,马上转过头,盯着汪姑娘追问:“既然那位公子肯放你们走,为什么后来那些个姑娘还是服毒了?”

  汪姑娘用帕子擦去不停落下的眼泪,声音分外哀戚:“公子可知,女子名节最为重要?经历过这样的事,即便逃出去了,我们也鲜少能有活路了,其中有两个姑娘,还耻辱地有了身孕……所以当时我们都拼命跪求那位公子,求他杀了我们,给我们一个了断。”

  “于是,那位公子就给了我们几瓶毒药,说这些毒药喝下去后,就会像睡着了一般,不会有任何痛苦。”

  “其他几个姑娘在那位公子离开后,就一一服毒自尽了。”

  “可我在拿起那瓶毒药的时候,耳边回荡的是那位公子临走前,对我们说的一番话。”

  “他站在地窖入口,神色清淡,黝黑的眼底恍若有细碎的星光,”汪姑娘眼里的光仿佛被重新点燃,透亮透亮的,一字一句地将那番话重复给宋音尘听,“有时候活着,是比死可怕多了。可就算是生在暗不透光的地狱里,不知光明为何物;就算是被折了翅膀,永不能再飞翔。我也希望你们选择活下去。因为只有这样,有朝一日才能看到光芒万丈的太阳,只有这样,才能在那些彻骨的伤口上,开出最绚烂的花。”

  “选择死,是解脱,也是向那可憎的命运投降。”

  “我不喜欢认输的人。”

  汪姑娘笑中带泪,看着宋音尘:“正是这些话,才让我在最后关头,放下了那瓶夺命的毒药,开始努力求救,公子才能听到那些异响声。”

  云栎潇...

  宋音尘的心仿佛被体内的蛊虫狠狠扎了一下。

  那日,少年穿着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走进了那黑暗肮脏的地窖,顺应了那些姑娘的请求,成全了她们的痛苦,给了她们所要的东西,可临走之前的那番话。

  是不忍!

  这个狠辣疯狂,视人命为草芥的小毒物,明明是带着毁灭而来,却在离开之际,留下了在他身上最不可能见到的,怜惜和善念。

  宋音尘心绪难平,仿佛被一团火剧烈灼烧着,他匆匆安慰了下汪姑娘:“我有要紧事,需要先行离开,汪姑娘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告知我的侍卫,你在这安心住下,我既然救了你,就一定会管到底的。”

  宋音尘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马上见到云栎潇。

  他拉开房门,正欲直接下楼去云栎潇的厢房,手臂就被那位汪姑娘给急急拉住了:“公子,我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个香囊是我前些日子刚缝制的,里面放了我家乡独有的香料,可以静心安神,希望你能收下,也好让我心安。”

  宋音尘低头看着汪姑娘手里的白色香囊,很是精巧可爱,最主要是上面还绣着几朵鲜活的梅花,透着清新怡人的冷香。

  很像那个漂亮又冷酷的小疯子,叫人害怕想逃离,有时也叫人想靠近。

  宋音尘顿时喜笑颜开,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还伸手拍了拍汪姑娘的肩,桃花眼里流光溢彩:“谢谢汪姑娘,这个香囊,我非常喜欢。”

  可宋音尘还没高兴多久,忽觉背脊一冷,仿佛有一道冷箭正在暗处瞄准了他,他立刻回头,赫然见到云栎潇正一手负在腰后,一手拿着一个小小的黄褐色纸包,身姿挺拔地站在二楼的拐角处,视线在宋音尘手里的香囊和汪姑娘梨花带雨又略带羞涩的脸上来回打量了下。

  接着他双眸微微一沉,浸透了轻蔑之色,平直的唇浅浅勾起,轻嗤了一声后就笔直向前走去。

  “月影,替我好好照顾汪姑娘!”宋音尘急急丢下一句话,就飞也似地跟着跑了。

  完了,又被这小疯子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