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冉单方面将自己视做朋友,梁季澄却并不承认。

  旧厂区相同年纪的孩子很多,但没有一个和梁季澄玩得来的,不是别人不带他,是他孤立了全部人。在梁季澄看来,身边这些幼稚鬼,男孩儿天天和泥巴为伴,脏的要死;女孩儿就知道布娃娃和过家家,总之没有一个入得了他的法眼。

  除了那个江冉。

  梁季澄没有想到,这傻子看上去脑子不灵光,耐性却很足。大概是那天的冰棍儿给了他错觉,江冉开始动不动黏着他,也不蹲墙角羡慕别人了,三天两头往梁季澄家的楼道跑。有时候梁季澄从窗户向下望,都能看见江冉在日头下站着,傻呆呆的往楼上看。

  梁季澄有点为自己的假大方后悔了。

  早知道全化了也不给他吃。

  正值三伏,天气一天天热的跟吐火似的,梁季澄跟着奶奶出门买西瓜,梁老太不晓得又在哪儿跟人杠上了,梁季澄一个人溜溜达达回来,寻了个花坛,用木棍戳蚂蚁洞玩。

  他知道江冉就在不远处站着,他也不戳穿,想看看那傻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果然没两分钟,江冉就扛不住了,屁颠屁颠地过来,带着讨好的语气说,“阿澄,你干什么呢?”

  梁季澄转了个方向,用后脑勺对着他。

  江冉没有气馁,“阿澄,我妈妈今晚做油焖虾,你来我家吃饭吗?”

  梁季澄瞥他一眼,“咱们非亲非故,我去你家干嘛?”

  江冉不是很能理解非亲非故这个词的确切含义,四个字的成语对他来说太高级了,但他听懂了,梁季澄不去,“我们是朋友,我妈妈说,好朋友是可以到家里吃饭的。”

  “我不是你的朋友!”

  梁季澄把小木棍一摔,气冲冲地对着江冉喊,“我没答应和你做朋友!”

  江冉被他这一嗓子吼成了鹌鹑,半天没敢接话,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那…你怎么才能答应和我当朋友啊?”

  梁季澄四周环顾一圈,楼房墙角处放着一堆砖头,本来垒的很整齐,前两天不知道被哪个倒霉孩子当沙袋踹倒了,这会儿歪的十分凄惨。“你把那些砖头搬到那边,”梁季澄用手指了指花坛对面的路灯,“垒好了,我就和你做朋友。”

  江冉不明白梁季澄让他这么做的用意,不过后面那句话打消了他的疑问,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开始搬。

  梁季澄坐在一边,悠悠闲闲地欣赏江冉在太阳底下当苦力——他其实无所谓这堆砖头在哪,只是想找个理由让江冉闭嘴。

  七岁的孩子力气还是太小,江冉起先一块一块的运,跑了十好几趟后背都湿透了,墙角的砖头依旧没少多少。他有点着急,照这样下去,太阳都落山了自己还没搬完,阿澄会不会不理他了。小傻子难得智商上线一回,决定提高效率两块起搬,想法是好的,却低估了砖头的重量,东西没拿起来,自己先跌了个屁股蹲。

  还没等他站起来,身后就响起毫不掩饰的笑声,是他过去那些小伙伴。

  “江冉是傻子!”为首的嚷得最大声的是个叫二宝的男孩儿,孩子里的头头,“给小孩儿干活,羞羞羞!”

  小孩儿和小孩儿之间也是有着严格划分的,梁季澄比江冉小一岁,就和他们不是一个等级,听比自己小的孩子吩咐,就是绝对的耻辱。

  江冉默默拍掉裤子上的土,他并不在意二宝怎么说自己,反正一起玩的时候也没少奚落他,只要赶快把砖头搬完,阿澄就能…哎,阿澄呢?

  花坛边上,梁季澄之前坐的地方早就空了,哪儿还有影子。

  江冉一下子急了,丢下砖头就去找人。

  “阿澄——阿澄——”

  他呼唤的摧人心肝,刚溜没多远的梁季澄听见了,小跑变成了快跑。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没过两分钟就被江冉追上了。

  “阿澄!”江冉气喘吁吁在他面前站定,“你为什么要跑啊,你不看我搬了?”

  梁季澄心想我就是为了躲你才跑的,但还是装的理直气壮,“那群人一直在那里喊,吵死了。”

  “你说二宝他们?”江冉咧嘴一笑,用手蹭了把额头上的汗,“不要紧,他们已经走了。”

  被骂了还这么高兴,没见过这样的,梁季澄扭身要走,却被江冉一把拉住,“阿澄,那你现在能和我做朋友了吗?”

  梁季澄有一种预感,他要是不答应,江冉说不定会纠缠到小学毕业。

  虽然他也没概念小学毕业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那样的话,他岂不是永远不得安宁了。

  梁季澄心情有些复杂,深谋远虑地担忧起自己今后的生活,而江冉还在满怀期待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像他前几天在楼下遇到的小土狗,摇着尾巴管他讨吃的。

  梁季澄被打败了,点了点头。

  “太好了!”江冉兴奋的差点跳起来,更像小狗了,他想也不想抓起梁季澄的手,“那今晚去我家吃饭吧,我妈妈做饭可好吃了。”

  梁季澄低头瞥了眼,江冉搬完砖头还没洗,此刻手上全是土。

  这一眼让江冉立刻意识到不妥,他松开手,又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估计是想到他们这个朋友还结交不到一分钟。

  “那…你去吗?”

  梁季澄其实有点嘴馋,梁老太在家也会给他做荤菜,就是手艺不太行,属于大锅炖,各种肉往锅里一塞完事,有一次他吃排骨还差点被骨头卡了嗓子。

  但是就这么过去,奶奶肯定又会骂他白眼狼,他这一星期别想有消停日子了,烦。

  在胃口和清静中间,梁季澄选择了后者。

  “我回家了,”他说,“我奶奶在家等我,我得回去吃。”

  没能邀请到好朋友,江冉有点失落,为油焖虾少了一个分享它的人,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很快又跟了上去。

  江冉家和梁家隔了两栋楼,梁季澄带着这个大一号的尾巴走到楼下,分别的时候,江冉又不死心地提出明天的邀请。

  梁季澄答得干脆,“明天不行,有事。”

  “后天呢?”

  “后天也有事。”

  江冉没再问大后天如何,大概率还是有事。

  梁季澄成功堵上了江冉的嘴,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我上楼了。”

  老式楼房的楼梯阴暗狭窄,就在梁季澄即将被阴影完全吞没的时候,江冉又叫了他一声,“阿澄!”

  梁季澄应声回头,一束阳光从楼道口斜射进来,照在他的小脸儿上。

  江冉忽然就看傻了眼。

  阿澄长得…可真好看呐。

  他无法形容,只是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比他在电视上看到的小朋友,比那些公主王子都要漂亮,没人比得上阿澄。

  眼看梁季澄还在等着他的后半句,江冉握着拳头,脸都憋红了,结结巴巴冒出来一句,“阿澄,你…你真好看。”

  梁季澄:“…”

  梁季澄:“我知道。”

  江冉晕晕乎乎回了家,妈妈正在厨房做饭,满屋都是油焖虾的香味。“这么晚才回来,”隋文娟从厨房探出头,“你一下午跑哪去了?”

  “和朋友在外面玩。”江冉老老实实回答。

  “朋友,哪个朋友?”隋文娟皱着眉出来,看到江冉一身的土更来气了,“你身上脏成这样,是不是又和二宝玩去了?”

  上次因为捉迷藏那事,她去二宝家闹了一次,和二宝他妈闹了好大不愉快,要是自己儿子再跟人家在一起,那她就真里外不是人了。

  “不是二宝,”江冉说,“是我新交的朋友。”

  “是哪一个?”

  江冉沉默了,他不太想告诉隋文娟梁季澄的身份,他怕妈妈又“棒打鸳鸯”把他和新朋友拆散。

  隋文娟看见儿子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性格就来气,全随了他那一辈子窝囊到死的爹,她的厉害劲儿是一点没遗传到。

  她使劲推了江冉一把,“问你呢,和谁玩!”

  这回江冉不敢不说了,“阿澄,梁季澄。”

  隋文娟愣了一下,老梁家那孩子?

  厨房里传出冒油的滋滋声,她猛然想起虾还在锅里,急匆匆奔回去,用锅铲顺着锅边扒拉了几下,“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请我吃冰棍儿!”一提起他们的初遇,江冉愉快起来,仿佛再一次尝到香甜的芒果冰。

  “别人给你东西就往肚子里塞,也不怕被毒死。”隋文娟讽刺他一句,往盛出来的盘子上撒了把芝麻,“端去桌上,吃饭了。”

  江冉习惯了来自母亲的挖苦,没说什么,乖乖照做。

  今天的虾很新鲜,江冉喜甜,隋文娟做的时候多放了一勺糖。江冉扒了一只虾,头和尾都去了,放在妈妈碗里。

  “给我干嘛,你自己吃。”隋文娟把虾夹回给他,想到梁季澄,又问了句,“那阿澄有没有和你说什么,关于他们家的事?”

  隋文娟没和梁老太打过交道,但是梁家那点家务事早在厂子里传遍了。三年前梁又宁自杀闹的风风雨雨,有说是被骗了钱,还有说是老婆在外面有了人,隋文娟不是个爱传闲话的人,对这些传言也是听一听就过去了,只是见到梁季澄的时候也会不由感叹,这孩子和当年的“工厂一枝花”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没有人不爱慕上天赐予的美貌,隋文娟还年轻的时候,也曾是对梁又宁芳心暗许大部队中的一员。虽然仅是朦胧的好感,远不到非他不嫁的地步,梁又宁结婚时,也着实心碎了一阵。

  关于他新婚妻子的身份,她有听说过是从农村来的,熟人介绍,老家并不在他们这片。厂里不少姑娘对此忿忿不平,平时她们只道帅哥眼光高,瞧不上寻常人,如今看来还不如她们这些吃公家饭的,也不知道是被下了哪门子降头。

  江冉抬起头,满脸写着困惑,“他什么也没说啊。”

  “算了,我问你这个干什么,”隋文娟叹了声气,“没事,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