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啊不,是二十三年前,梁季澄年方六岁,还是个身高不过腰的小屁孩,而江冉呢,个头比他高一点,年龄也比他大一岁。

  江冉的名字来自他的妈妈隋文娟,他们生活在一座世代为江水滋养的城市,隋文娟希望儿子能像江面上冉冉升起的太阳一般,明亮而耀眼。

  但很可惜,有梁季澄在,隋女士的希望便落了空。

  不光是她儿子,旧厂区所有的灵气,仿佛都被抢来放在梁季澄一个人的身上。

  这一片属于塑料厂的家属区,厂子是国有企业,从建成开始便承包了这座城市大部分的荣耀。厂里职工众多,上到元老级骨干,下到刚毕业工作仨月的大姑娘,任谁见了梁季澄,都会忍不住拍拍他的脑袋,再往他粉嘟嘟的小脸上摸一把——这孩子长得,太喜人了。

  梁季澄这幅老少通吃的样貌,几乎全部遗传于他的父亲,一个称得上红颜薄命的男人。

  虽然这个词从发明出来就不是给男人用的,但梁季澄的父亲却是个例外。

  梁季澄的父亲叫梁又宁,生就一副好面容,要不是当年的大众审美偏向硬汉而不是奶油小生,说不定能走上大荧幕当明星去。可是对于一个男人,这样的美貌太过阴柔,也太过无用了。虽说男生女相多富贵,但好运并没有降临在梁家人身上。梁季澄三岁那年,梁又宁自杀而亡,紧跟着一年以后,梁季澄的母亲也离他而去,只剩奶奶和四岁的孩子。

  梁又宁的亲妈也姓梁,老太太年过六旬眼不花耳不聋,早年作为塑料厂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性格说好听点叫泼辣,说不好听点,叫泼妇。梁老太似乎从来不懂得与人为善的道理,她每天的行程很简单,白天在外面跟人对骂,包括但不限于年轻时就吵了一辈子的同事们;太阳落山就回家数落自己那没良心的儿媳,还不够的话,就连人见人爱的孙子一块儿捎上。

  唯一舍不得骂的,是她的宝贝儿子,老太太把儿子的死全部怪在了梁季澄母亲的头上,认为是这个吃里扒外的丧门星克死了自己儿子,连带着对梁季澄也看不顺眼。

  但不顺眼归不顺眼,梁老太天天跟人吵架,也不耽误她尽到一个隔代长辈的职责:照顾孙子,一日三餐,衣食不缺。

  此等身世,梁季澄从小听到最多的,就是大人们在夸完他之后,紧随而来的一声叹息,可惜了,生在那么个人家。

  和梁季澄相比,江冉要幸运一些,虽然他也是从小没了爹,不过他父亲是厂里事故走的,工厂给了一大笔抚恤金,还把江冉他妈调到了相对清闲的后勤岗位,每天下午不到五点就能回家给孩子做饭。

  比起亲妈给他起的这个充满希望的名字,江冉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聪慧,相反,他算是同龄人中实心眼儿的佼佼者。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捉迷藏,人家数完数就回家吃饭了,只剩江冉一个人还傻乎乎的藏在树缝里等着人来找,要不是隋文娟找不着他,大晚上打着手电把儿子拎回家,说不定他能藏一晚上。

  经此一事,隋文娟便不让江冉和那些“坏孩子”玩了。这对其他孩子算不上什么损失,无非是少了个反应慢一点的跟班罢了,但是对于年仅七岁的江冉,无异于失去了童年的半边天。深受打击的江冉不想和伙伴们分开,又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只能每天搬着小板凳坐在墙边,或者趴在自家窗台上,眼巴巴看着曾经的同伴在楼下打闹。

  至于梁季澄,他的日常活动比江冉高级一些,一般梁老太在进行社交的时候不会把孙子带在身边,梁季澄一个人在家待的无聊,会翻看父亲留下的书。

  梁季澄会认字,认识的还不少,母亲走之前教过他,他自己又对着字典学了一些。然而他再有慧根,那些文学作品对他来说还是太过深奥,梁季澄都快把前几页的内容背下来了,也不知道那些字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除了书,书架的倒数第二层还摆着他父母的结婚照。梁老太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梁季澄母亲走后,她把关于儿媳妇的东西全都扔了,唯独留下这张照片——大概是念在上面还有她儿子的缘故。

  在梁季澄还未成形的审美观里,父亲是顶顶好看的,是美的代言人,相比之下母亲就逊色许多,虽也谈不上丑,但总归是不那么突出的。

  梁季澄有时候也会思考——在上小学之前,他每天有大把的时间去思考,他那外表看起来如此不登对的双亲是通过怎样的机缘巧合在一起的,以及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他的亲妈却不要他了。但大多数时候这种思考是没有结果的,通常不会超过三分钟,思考完毕,他就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了。

  梁老太每天会按时给他做饭,保证他不饿死,至于其他零嘴什么的,属于随机掉落的范畴。不过梁季澄有自己的法子,他的办法就是刷脸,靠着一张可爱面孔,成功从各个小卖部赢得话梅糖和果丹皮若干。

  这样的办法并非每次都能奏效,梁季澄深知可持续发展的道理,在把旧厂区所有的小卖部霍霍个遍之后,他开始将目光转向更远的地方。工厂往南有一条林荫道,算是塑料厂“余脉”的延伸,再往前的主干道就是城市的另一个体系了,梁季澄跟奶奶来过一次,记得路线。

  初次行动,他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把目标定在一位十分面善的胖大叔身上,以他为数不多的识人经验,胖子脾气都好,而且多半还会因为家里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孙子孙女对他格外宽容。

  梁季澄走到街对面,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直看着店里面。老板很快就注意到这个无人看管的小团子,见周围没有大人,便打趣着问他,“这小娃儿,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妈呢?”

  梁季澄摇摇头。

  “那你先过来坐着,”老板招招手,给他拿来一把小马扎,“别站马路上,一会儿让车撞了。”

  梁季澄听话过去,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摆在店门口的大冰柜。

  “想吃冰棍儿?”老板看出他的心思,刚要掀棉被给他拿,就听小团子煞有其事地说,“我帮你卖,卖好了你再给我拿几支,还有汽水。”

  不大点的孩子还懂生意经了,老板忍着笑,“那你准备怎么帮我卖?”

  梁季澄伸出手,“你先给我一支。”

  老板:“…”

  这不还是要吃的么。

  “你来自己选吧。”

  梁季澄踩着凳子,挑了个芒果口味的,坐在马扎上砸吧起来。没嗦几下,就有人过来了,一个穿碎花裙的小女孩牵着她妈妈的手,看梁季澄吃的那么香,女孩儿的眼珠子像粘在他身上,眼里的羡慕不言自明。

  鱼儿上钩,梁季澄咂巴的更起劲了,颇为陶醉的样子,誓要拿下第一位客户。

  女人心领神会,问老板,“冰棍儿怎么卖的?”

  “五毛一根,”老板拉开冰柜,“你要批发再给你优惠点。”

  这位慷慨的女士没有辜负梁季澄卖力的表演,选了一大袋子拉着女儿走了,小姑娘手里举着梁季澄同款芒果冰棍儿,吃的比他还开心。

  第一单生意顺利成交,后面又陆续来了不少带孩子的家长,无一例外被梁季澄精湛的演技折服,大部分钱包都掏的很痛快。只有少数几个铁石心肠,任孩子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声传了二里地仍旧不为所动的。

  总体而言,这一下午收获颇丰,梁季澄看起来咂巴的欢,其实没多少进肚子,打了半天广告也只消耗了一根冰棍儿。

  老板是个敞亮人,说到做到,给招财童子拿了四支冰棍儿,应他的要求,全部是芒果味的,外加两瓶冰镇的橘子汽水。

  “我家没冰箱,”形象代言人在店门口坐了一下午,这会儿脸被晒的红扑扑的,“等吃完了我再来找你。”

  梁季澄初战告捷,摇摇晃晃带着一兜子战利品满载而归,刚进家属区没多远,就发觉后面有人在跟着他。

  对方的跟踪水平实在是差的可以,连自己的马脚都藏不住,快要贴上来了。梁季澄不耐烦地转身,连带汽水瓶叮当作响,“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他身后是比他高不了多少的江冉,带着一脸被人识破的惶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他手足无措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梁季澄想,看着比他还大,怎么胆子小成这样。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江冉继续跟着他后面小声说。

  梁季澄停下脚步,从袋子里拿出一支冰棍递给江冉,“给你。”

  还交朋友,不就是馋他的冰棍吗,梁季澄为自己轻易看穿对方的伪装而洋洋得意,“反正吃不完也要化了,给你吃吧。”

  江冉先是一愣,确定梁季澄不是在耍他,才战战兢兢接过来。未有交情先收礼,这在他过往六年的人生经历中是绝无仅有的。江冉被这份见面礼感动的受宠若惊,要知道他以前的小伙伴别说给他分享东西,不抢他的就不错了。

  他撕开包装舔了一口,冰冰凉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到心底,开出了一朵小花。

  得到新伙伴的认可,江冉高兴的不得了,他小跑几步追上去,“我叫江冉,我知道你叫梁季澄,我喊你阿澄弟弟可以吗?”

  谁知这话却惹恼了梁季澄,他猛地回头,河豚一样气鼓鼓地说,“不可以!”

  在梁季澄有限的认知里,哥哥都是有本事的人才当得,他长得既不好看,又不聪明,凭什么当自己的哥哥!

  “不许你喊我弟弟!”梁季澄说。

  见好朋友不高兴了,江冉立马恢复了卑微的姿态,“你不要生气…那我就喊你阿澄,可以吗?”

  梁季澄没理他,哼了一声,转而去对付他的汽水了。

  从这一声里,江冉听出了随便的意味…阿澄没说不行,那就是答应了。

  他用手在衣服上抹了好几下,确保汁水都蹭掉了,方才小心去拉梁季澄的衣角。

  一轮温和的落日下,两只小小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而他们一生的命运,也将从此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