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人格是一种罕见的精神疾病, 是病体,是在妈妈肚子里时便存于一体的共生灵魂。

  在很多很多年前,在他的妈妈死了之后, 在他成为孤儿院没人要的小孩时, 他还叫盛焚周。

  后来盛家长子双腿残疾,盛焚周作为替代品,以私生子的身份来到了盛家,那一天,他的名字被他的哥哥抢走了。

  盛焚周成了盛焚意,盛焚意成了盛焚周。

  盛焚周没有任何怨言。

  自那以后,他成为了盛焚意。

  他那位众星捧月的兄长最后死于一场海难。

  盛焚意身为他卑贱的私生子弟弟, 在他死后愉悦地将两个名字和盛家的一切占为己有。

  慢慢的,他生出了另一个人格。

  主人格是盛焚意, 是观泠的竹马, 是救观泠逃离压抑痛苦婚姻的白骑士,也是一位年仅二十三岁的北城知名医院的科院主治医生。

  副人格是盛焚周, 是观泠的丈夫, 是将观泠从天堂推入地狱的罪魁祸首,是在港城与北城只手遮天的商界顶尖掌权者。

  但事实上,盛焚周这个副人格虽然总以一副冷漠稳重的模样出现在他人面前,可他只有十八岁,是的, 观泠在婚后两年一直以为年过四十的、对观泠总是训诫且高高在上的年长者的丈夫——事实上只有十八岁,所以他总是顶着一张成熟的面容做着令观泠觉得幼稚又恐怖的事。

  盛焚周内里远比盛焚意这个主人格傲慢凶残得多,于是他充当了坏人的角色毁了观泠。

  盛焚意则充当好人的角色救了观泠。

  显而易见。

  盛焚周是坏人。

  盛焚意是好人。

  ……

  是这样吗?

  不、不是的!

  都烂透了!都是畜生!!!

  烂透了。

  都烂透了……

  观泠捂住嘴, 他要被恶心坏了,他望着盛焚意, 盛焚意没有任何表情,哪怕他对观泠所做的一切都被拆穿了,他也没有任何忏悔。

  观泠知道,他自己能查明盛焚意的这一切恶果,并不是白昼多么厉害能躲过盛焚意的监视,而是,这一切都是盛焚意默许的。

  只有盛焚意允许了,这一切的秘密才会泄露,才会被观泠知道。

  这是盛焚意故意的。

  而观泠明白盛焚意为什么做这些。

  因为白骑士综合症。

  生完孩子后,在观泠感到无比幸福的安逸温暖的时候,盛焚意又想把观泠推入深渊了。

  盛焚意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观泠在此刻无比确信。

  白昼说得对,他该跑的,不能再和盛焚意待在一起了,盛焚意把他毁了。

  跑!跟白昼跑!白昼还在等他,他要赶紧跑!

  可盛焚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盛焚意先是看了一眼婴儿房半掩的门,像是看到了违背他命令的白昼,再对上白昼对他惊恐的目光后,盛焚意那漆黑的眼珠才移回到观泠的身上,将观泠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良久。

  “家里来了老鼠对吗?就藏在我们孩子的房间里,观泠,那只老鼠是来带你跑的,我需要把他抓起来,对吗?”盛焚意冷冰冰地歪了歪头,艳红的唇没有一丝光泽。

  “不……”观泠后退一步,他捂住耳朵,弯下腰,一阵恶寒骤然爬上他的小腿肚让他险些站不稳,他慢慢地呼吸了一下,快要崩溃地用一种痛恨至极的目光看着盛焚意。

  “盛焚意……你就是个疯子。”

  “观泠,我拯救了你。”盛焚意被骂了后,那张美艳却冰冷的脸竟浮现一抹笑意,盛焚意仿佛非常喜欢观泠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你没有救我……是你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不该、当初不该和你结婚!我什么都没了……”观泠捂住心口,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盛焚意……”观泠讲起话来,每一个字都越来越轻,像在回忆结婚那两年里,他被盛焚意欺骗时带来的每天的心惊胆战与不得自由,他那两年里什么都变了。

  “我这些年,感觉自己的很多器官都变得迟钝了很多,我有时候听不见别人跟我讲话,有时候看不清别人的脸,有时候哪怕是看到陌生人,就会害怕得不敢呼吸,手指和腿都发抖,我这样子了,还怎么跳舞呢……这些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怕你难过。”

  “可我现在却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都是你造成的,盛焚意,我这一辈子都被你毁掉了,你为什么不治病,我恨死你了。”

  “我以为,我跟盛焚周离婚了,你把我捡回家了,我会慢慢变好的,我想变回以前的样子……可是、可是……”

  观泠唇瓣一扯,像在嘲讽自己的愚笨,“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你就是我的丈夫呢?盛焚意,骗我好玩吗?”

  “盛焚意,盛焚周,你们,为什么骗我……盛焚周真的存在吗?你真的有双重人格吗?还是……这只是你的借口呢……你就是想毁了我而已……对吗?你说话!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

  盛焚意没有回答,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与浓长睫毛融为一体,睫毛遮掩住艳红的眼尾,衬得那双狐狸眼深情款款,细看却冷若冰霜。

  观泠的头突然好疼好疼,一张乖巧的脸上有了难得的怒气,这股怒气被盛焚意以观赏艺术品的目光百般观赏,观泠在盛焚意这如变态的沉里,他积攒两年的、尖锐的负面情绪在他体内疯狂滋长,他的胸腔愤怒地起伏着,十指攥紧,发出骨头快要捏碎的咯吱声。

  这时,观泠的余光倏地看到了桌子上那个玻璃杯。

  这个玻璃杯之前装满了牛奶和安眠药,盛焚意喝光了,却安然无恙地保持清醒,盛焚意像在用这方式告诉观泠,你逃不掉,我远比你想象的更容易掌控你。

  落地窗外一阵刺眼惊雷骤现,发出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声,在雷电的嘶鸣里猛地传来玻璃杯砸上头颅后哗啦啦碎落在地的声音。

  等观泠清醒过来时,他眼前被猩红的血覆盖,他双手也满是鲜血,却不是他自己的。

  是……

  盛焚意的。

  盛焚意的脸上……都是血,玻璃碎片尖锐地落满盛焚意的左手,盛焚意用伤痕累累的左手捂住半张脸,看不清眼球,可是观泠透过盛焚意的指缝,看到了流淌而下的浓稠的血。

  观泠尖叫出声,他捂住嘴,踉跄几步,喉咙止不住地颤抖,发出断断续续的、惊恐到极点的悲鸣:“你……你做什么……”

  “盛焚意!你做什么!!!”

  那个玻璃杯在刚才狠狠地砸上了盛焚意的头,玻璃碎片四分五裂,盛焚意一张漂亮的脸满是可怖的血,衬得眉眼愈艳,可观泠看见了这张脸上所有的被剥离碎片划伤的深深的凹陷的、有几处还能看见骨尖的血口子。

  盛焚意跪在地上,指尖摩挲着掉在地上的一个最长最细的,像是匕首的玻璃碎片,他拿起来,攥在掌心,而后他对观泠抬起头,修长的手指拨弄起被血濡湿的齐肩长发,发丝别在耳后,他把这张鲜血淋漓的脸不带任何遮挡的,完全对着观泠,而后,他在观泠瞳孔骤缩的刹那,轻笑出声。

  “观泠,别离开我。”他慢慢地说,脸颊滑落大颗大颗珍珠般的血珠,在白衬衫上晕染开来,如盛开的大片大片的玫瑰花圃。

  这件衬衫,是观泠前几天亲手给他洗的,他像是很喜欢,于是在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里,他好好打扮了一番,像是要用最美丽的样子面对观泠对他的愤怒和痛恨。

  可他如今亲手把自己这张美丽的脸毁掉了,血让这张脸残破又可怖,彻底地让观泠对他感到陌生。

  观泠心目中那个永远对他温柔永远对他好,将他当做公主的竹马。

  彻底死掉了。

  “你不是意意……你是怪物……怪物!”观泠捂住嘴,失神地低头看了盛焚意很久很久,盛焚意将攥着那个细长条的玻璃碎片藏在背后,用另一只没有沾血的干干净净的手掌一把握住眼前的观泠雪白的脚踝。

  “别走……”盛焚意抬起脸,唇瓣颤了颤,以往冷冰冰的,高高在上的,坏事做尽的怪物此时声音格外轻,学着观泠对小宝宝的音调,也像是怪物在学人类,他一字一顿,“别、走。”

  观泠转头就跑。

  他进了婴儿房,来不及穿鞋,光着脚一把抱过在白昼怀里睡得香甜的小宝宝,圆圆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和泪水,他对白昼央求道:“走、走吧……我们……”

  白昼愣愣看了观泠很久,像是被观泠方才发怒的样子吓到,又像是被盛焚意那股疯癫样子吓到,可他来不及细想,他听到了皮鞋踩地,慢慢朝这边走来的声音,他知道盛焚意追过来了。

  白昼霎时间脸色发白,他畏惧盛焚意,远比谢兰音,谢兰音这位同母异父的亲哥哥,更让他深深地畏惧,他当年跟着盛焚意欺骗观泠,一是他要逃离谢兰音,二是……他不敢拒绝。

  盛焚意太会把人推入地狱了……

  ——吱呀。

  婴儿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白昼一把扯住观泠的手腕把人带着往外跑,在落地窗被他一把踹开时,趴在观泠怀里睡得很甜的小宝宝忽然醒了。

  小宝宝开始大哭,雪白的小手像是非常害怕,一直颤抖着指着观泠和他身后。

  观泠后背一冷,他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他不敢回头,小宝宝还在哭,观泠弯着腰,双手紧紧抱着小宝宝,吻着他的额头,“别,别哭……宝宝……不害怕……”

  可白昼回头了。

  迎着冰冷月光,婴儿房的一片漆黑被照亮了,白昼看到有道瘦高的男人身影朝这边无声走来,这个男人每走一步都让他吓得胆寒不已。

  白昼无法挣脱这种压迫带来的束缚,他甚至无法移动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盛焚意从黑暗里走出,满身是血地,面无表情地从他手里把观泠抢了回去。

  这时庭院里走来许多西装革履的男人,为首那位笑嘻嘻地把白昼带走了。

  家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父亲。

  妈妈。

  孩子。

  观泠被盛焚意攥住手腕,他看着空荡荡的庭院,来救他的人已经不见了,被别人带走了……他再一次孤立无援,像是落魄后的三年里,他每一次只能依偎着盛焚意。

  每一次被盛焚意伤害欺骗后,他只能又被盛焚意拯救。

  这一次,盛焚意会拯救他吗?

  怎么救呢?你已经把我逼到悬崖的最后一点点的角落了。

  观泠不敢转身,他闭上眼,皮肤像是被蛇缠住,令他无法呼吸。

  “你这些年……你说……”盛焚意喑哑的声音在观泠身后响起,轻飘飘地爬上观泠的小腿,观泠面色发白,听见盛焚意的声音越来越近。

  “观泠,你说,你经常听不见,看不见对吗?我还给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走……”盛焚意的指腹微微勾起,抚摸攥在手里的观泠的掌心,像在乞求什么。

  “我不知道我做错什么了。”盛焚意说:“可是,你很生气,你要走,那我,还给你……好不好?”

  观泠听到这句话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他转过身,看着盛焚意。

  小宝宝也随之望向他父亲这张鲜血淋漓的脸。

  小宝宝哭得更厉害了。

  可观泠明白,他的小宝宝此时这种撕心裂肺的大哭不是因为父亲脸上的血才哭的。

  而是因为耳朵。

  盛焚意一手紧攥观泠的手腕,一手捂住左耳,左耳往下流淌出新鲜猩红的血,慢慢弄脏冷白肤色的脖颈。

  盛焚意之前手里那个玻璃碎片已经没了,像是完成了它的剩余价值。

  观泠站在盛焚意的左边,他忽然拔高了音调,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盛焚意!”

  盛焚意没有回答。

  因为他听不见。

  盛焚意的狐狸眼眯了眯,没有悔过,只有坏孩子做错事后不真心的弥补。

  “眼睛。”

  “舌头。”

  “手指。”

  “我的内脏。”

  “我都给你。”

  “观泠,我还给你。”

  观泠吓得无法回应盛焚意这些疯癫的话!

  他挣脱开盛焚意,他抱着小宝宝往外跑,庭院里有很多保镖,可他还是要跑。

  可盛焚意,这时,低低地,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令观泠的身体被冰封在原地,他僵硬地回头,一张本被痛苦绝望笼盖的可怜面容,瞬间被烈火般的、无法遏制的如电流极速传遍全身的颤栗所点燃!

  这些年费力隐藏得完美到极点的一切东西都像是干枯的美丽人皮一瓣一瓣碎裂开来分割出玫瑰花的纹路往地上熔化!

  仅仅是因为盛焚意说了——

  “我爱你。”

  观泠听到这三个字时,光|裸的脚瞬间从落地窗外收了回去,他没有再迈出婴儿房半步,看都不看庭院里的自由一眼,直接抱着孩子侧过身,手指抚摸小宝宝的柔软脸颊,做一个温柔的好妈妈安慰受惊的孩子。

  眼睛却一眨不眨地,久久望着站在原地的盛焚意。

  盛焚意秀丽的面部弧度被血勾勒着,他目光深深,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露出冷白的一点干净皮肤。

  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观泠彻底愣住了,低着头,站在黑暗的室内最角落,小小的身体在月光穿透玻璃窗后形成的水波粼粼的薄纱般的笼盖里,重新穿上一件新的人皮似的。

  蓝色的天真无邪的瞳孔慢慢地扩散开来,宝石般的色泽流光缓缓,快要以兴奋到极点的速度充满整个眼眶!

  观泠像是终于实现了这一件事情,这些年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他忽然笑了起来,变得很开心,刚才的痛苦愤怒烟消云散。

  观泠抱着孩子,金色的卷发在月光里愈发温柔地被夜风吹拂起来,雪白的脸颊柔和美丽,蓝色的眼珠里是薄薄一层水润的泪膜,泪膜亮晶晶地,一点点一点点地凝聚起他这三年里哭哭等来的幸福到极点的宣泄。

  他朝盛焚意走来。

  他站在盛焚意面前,踮起脚,抬起一根手指,慢慢地给盛焚意擦脸上湿漉漉的血。

  怀里的小宝宝咿咿呀呀地睁大眼,学着妈妈的动作,小手指胡乱往盛焚意身上拍,像要和妈妈一起,把父亲洗干净。

  “盛焚周。”观泠在盛焚意的右耳边道。

  盛焚意没有回答。

  观泠问:“你还会伤害我吗?”

  “不会了,永远都不会……”

  “那,你还会爱我吗?”

  “我爱你。”

  “真的吗?”

  “观泠,我永远都爱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如果你不爱我了,我也不会离开你,我会把你关起来,我们一辈子,下辈子,永远永远都要在一起。”盛焚意陷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似的一直重复对观泠诉说,他这一辈子都无法真正明白的爱意。

  观泠安安静静听着盛焚意对他做承诺,他像是原谅盛焚意对他做的伤害了。

  他幸福地笑了笑。

  这时。

  一瞬间,他像是在盛焚意身后看到了什么幻觉——

  他看到有个和盛焚意的面容完全相反的,一个冷俊的、不苟言笑的男人站在盛焚意身后,观泠知道这个男人是谁,是盛焚周,是盛焚意的副人格。

  盛焚周那覆盖了黑皮手套的指尖搭在盛焚意的肩上,盛焚周,以观泠丈夫的身份深深看了观泠一眼,最后碎成一片一片黑漆漆的东西消失了。

  盛焚意对此仿佛一无所知,他狼狈地从眼角滚落泪水,“观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永远,都爱你。”

  盛焚周不在了。

  盛焚意的副人格消失了,这意味着,他的白骑士综合症,也消失了。

  观泠吸了吸鼻子,喃喃道:“他不在了……太好了……”

  “你的病终于好了……”

  “我终于把你治好了……”

  “这些年……我终于把你治好了……”

  盛焚意抬手,掌心捂住观泠的手指,他垂下眼,藏住了眼底一切情绪,他说:“嗯。”

  “意意,我们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对吗?”

  “太好了,我终于把你治好了……这些年的努力,我没有白费……太好了……”观泠小声抽泣道。

  观泠这些年,在十八岁家里破产后,在他收到盛焚意以副人格,盛焚周的身份对他递来的婚约时,他就知道了盛焚意就是自己的丈夫,知道了盛焚意患有白骑士综合症。

  知道要想彻底治好白骑士综合症,就要抹杀盛焚意对他第二个人格。

  可是要怎么抹杀呢?

  要用绝望。

  他先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作一个彻头彻尾的被害人被患病的盛焚意一次一次推入地狱,变得痛苦、绝望、生不如死。

  最后他再拆穿盛焚意的这一切,再狠狠地离开盛焚意。

  观泠要逼得盛焚意因为他变得狼狈不堪,变得卑微到骨子里,变得害怕惶恐,变得愿意为了挽留观泠做任何事,包括失去那张观泠心心念念,观泠最喜欢的,他最引以为傲的美丽样貌和一只可以听见观泠声音的左耳。

  这样,他的病才会好。

  可是盛焚意变得好惨。

  观泠心疼极了。

  他抱住盛焚意,鼻息微弱,又悲伤地说:“意意,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最喜欢你了。”

  盛焚意吻了吻观泠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