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狱般痛苦的婚姻里观泠挣扎了两年, 终于拨云见日看到了天堂的曙光,丈夫这些天对他太温柔了,像是一场美梦, 他不再痛苦, 他深陷其中,如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病患对加害者产生了不可遏止的依赖,他甚至有过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爱上了丈夫,这份爱意尚且朦胧,便被丈夫无情扯碎,在他眼前活生生地焚烧殆尽。

  他跪在地上,双眼失神, 眼睁睁看着丈夫后退几步,逐渐远离他, 像是彻底退出了他的人生, 再一次,让他孤独一人陷入绝望。

  他的丈夫居高临下再一次把他推入地狱般的人生, 对他冷漠又厌恶地说:“观泠, 我们离婚吧。”

  观泠,你出轨了,你脏死了,你有丈夫,那为什么还会和别的男人进巷子, 一点都不反抗地任由那个男人对你做什么?

  你很爽吗?还是你一直都是这样道德感低下的、不要脸的人吗?

  观泠,你不配做妻子。

  你脏死了。

  观泠捂住耳朵,他丈夫分明没有对他说这些话, 可他耳朵里全是丈夫的声音在永不停歇地对他进行辱骂,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今晚下着大雨,雷声很大,他也很害怕,可邻居需要帮助,他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他出门了,他分明是做了好事,可上帝为什么要惩罚他呢?因为他太好奇,所以在那个黑巷子外站了一会儿才让坏人有机可乘,用丈夫的声音蒙骗了他令他做了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婚姻、对不起已经去世的父母对他的教导吗?

  一切都是他的错吗?他太笨,太容易轻信别人,他没有反抗,所以造成了这一切吗?

  离婚……

  和他离婚……

  怎么办……

  “我……”观泠的唇瓣止不住地颤抖,声音很哑,带了一股欢|愉后的潮湿,他的声音也在堂而皇之地证实他肮脏的罪证,他在丈夫沉默的注视里,垂下一双哭红了的眼,眼珠没有一丝光彩,像是整个灵魂都崩溃地被神明踩入血池进行了处死。

  “我不想离婚……”观泠艰难地吐出这些字,他捂住心口,觉得心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感受不到。

  我不是故意背叛您的……为什么,不信任我呢?

  眼前一片发昏,观泠因为精神崩溃晕过去之前,好像看见丈夫朝他走来,那薄情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对他说了什么,可他听不清。

  观泠从医院醒来时,身边一个陪伴的人都没有,他住的是最高级的顶楼病房,装横华丽,隔音优良,在一片死寂地只能听见输液管将营养液滴滴答答输入自己血管的水声里,他坐起来,双手抱头,哭着把自己的脸埋了起来。

  他一个人在医院待了十几天,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饭也没吃几口,身形迅速消瘦下去,小腿还没有成年男性的手臂粗,衬得可怜极了。

  有天早上他做噩梦了,做了自己最害怕梦见的东西。

  梦里他的丈夫站在他面前,丈夫的脸上没有一丝留恋,甚至极为厌恶地朝他脸上扔了一张离婚协议书,协议书落了地,他狼狈地跪在地上把纸张捡起来,他丈夫已经在上边签了字,他呆呆地看着离婚协议书上丈夫的名字,盛焚周,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在梦里,他竟然恍恍惚惚,将盛焚周三个字,看成了盛焚意……

  下一瞬,他的丈夫朝地上丢了一支钢笔,他这才回过神来,他拿起钢笔,麻木拿起那张纸,盯着看了很久,眼前的所有黑色的字眼开始扩大、扩大、再扩大,盘旋在他眼球上化身成尖锐的刺一刀一刀割着他的视网膜,他的眼好疼,他捂住那只眼,顺着蓝色瞳孔直直往下滑落如指缝的是大颗大颗的泪珠。

  这份离婚协议书上,他丈夫,把两年前,替观家还清的十几亿的债务,又强加到了他的身上,他要还债……还给丈夫,十几亿……

  他没有钱。

  他抬起头,正欲说什么,可丈夫冰冷道:“我当然知道……你一分钱都没有,你还不起钱,所以——”

  丈夫蹲在他面前,手指捏着他的下巴,端详他的脸,“要对我卖身么?”

  “不……”观泠唇瓣颤抖,艰难地说:“不……卖,我要……清清白白,还你钱。”

  “很好,那我拭目以待。”丈夫哑声笑了笑,有些嘲讽,“签字吧,观泠,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妻子,而我,会成为你一辈子无法逃脱的,债主。”

  观泠抽噎出声,他牙关紧闭,不示弱,在一片死寂里,指尖控住笔尖,手腕发抖地在妻子那一行,签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他抬眼,呆呆看着天花板的监控器,歪了歪头。

  那个监控器的镜面忽然破碎开来,从里向外流出来猩红的血,无数颗蓝色的眼珠争先恐后往外掉,淹没了整个病房,丈夫的身形被血吞噬后消失不见,观泠往前抓了一把,抓住的是那张自己刚刚签完字的离婚协议书。

  协议书忽然一寸一寸地破碎开,最后竟然成了一颗悬浮在空中的红色苹果,这颗苹果的表皮开始蠕动起来,蠕动成为一颗颗红色的竖状眼珠,慢慢地,爬满了观泠全身,观泠挣脱不开,密密麻麻的,身上如感染了病毒般长满无数颗惊声尖笑的眼珠,那些眼珠在骂他,出轨!出轨!不要脸!

  到了最后,那些眼珠越来越大,像是承受不住了,于是同一时间如吹爆了的气球一起炸开了,炸开后,眼珠里黑色的血全都落在观泠身上,沿着细瘦的胳膊往下滴到他的五指,血慢慢变成一条一条毒蛇游走在他面前,其中一条绿色的蟒蛇在他身上缠绕起来,蛇头正对他苍白的脸,露出了殷红的蛇形子,它弓起身子,蛇形子伴随獠牙张开时的尖锐一起朝观泠的左眼刺去!

  观泠惨叫出声,一颗蓝色的眼珠咕噜噜滚在地上,他捂住自己那只已经空洞的黑色眼眶,他崩溃大哭着,耳畔却是那条蟒蛇在吞食他眼珠的潮湿又可怕的声音。

  不、不要!

  不要吃掉我的眼珠!

  不要——

  “不要!”观泠从噩梦中醒来,满头冷汗地坐起来,双瞳骤然缩小。

  病房里那几个小护士站在窗边,拉开窗帘后,清晨日光刚进来就落满观泠的身上,观泠刚睡醒,脸色苍白,双眼绯红,美得让几个小护士愣了愣,可她们余光瞥到角落的监控器,不敢多言,就离开了。

  她们离开后,观泠颤颤巍巍地起身,又把窗帘关上了,窗帘一丝缝隙都没了,室内彻底黑暗了,他才心跳缓和,爬回了床,蜷曲着坐起来,抱住头,整个躯体都被痛苦侵蚀,他迫切地需要黑暗,仿佛只有在黑暗里,他的罪恶,他的愧疚,才无所遁形。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他出轨了,他丈夫要和他离婚……已经昏迷十几天了,他的丈夫还没有来见他……是不是、不离婚……还是……原谅他了……他不是故意的……

  过了一会儿,病房外传来敲门声。

  他双眼晦暗地抬起,以为是丈夫。

  可一位精英扮相的律师推门而入,躬了躬身,手提公文包坐在观泠的病床前,恭敬地对他取出一张拟定的离婚协议书,观泠双眼骤然睁大,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双手撑着床面,要往后跑。

  他想起梦里他丈夫给他的十几个亿的债务……

  现实里,会不会,更多……他还不起……还不起的……

  “您不用害怕,这只是拟定文件,不具备法律效益,您和盛先生如今处于离婚冷静期,一个月后,盛先生才会和您正式离婚。”律师说完后,他见观泠不回答,心知观泠的抗拒,可他没法心软,这是他的工作。

  于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份盛焚周拟定的离婚协议书,给观泠读了一遍。

  观泠听完后,竟然唇瓣一扯,像是自嘲,又像是迟疑似的说:“他没有……给我债务……是吗?”

  观泠不可置信地回忆起自己方才在协议书的财产处理和债权债务处理那两栏所听到的字。

  财产处理,盛焚周,他的前夫,没有分给他一分钱。

  债权债务处理,盛焚周,他的前夫之前替观家还清的所有债务不仅没有强压回他身上,还将所有利息一并付清,观泠离婚后不会牵扯任何债务。

  可他身无分文,观泠非常清楚这件事情,他太麻木了,思绪也缓慢起来,根本还没有意识到没有钱对现在的他而言究竟多么沉重,钱在以前只是他们家随手可以挥霍的计量数字,如今却如一栋高楼压在他单薄的背上,一寸一寸压断他的肋骨。

  没有钱,但也没有债务……没有债务……意味着,他不会活得那么痛苦……盛焚周,没有给他债务……可是……可他以为盛焚周恨透了自己,那么该很狠狠折磨自己才对啊……

  “他真的,不让我还他钱吗?”观泠捂住心口,想起梦里盛焚周对他的羞辱,他此时竟然觉得感恩极了……

  “当然不会。”律师理所当然道:“据我所知您愿意和盛先生结婚,就是为了还清观家的债务吧?这已经在婚约里了,所以他替您还债是义务,哪怕离婚,也不会改变,更不会将债务强压回您名下。”

  观泠良久,才说了谢谢。

  律师耸了耸肩,像觉得莫名其妙。

  临走前,他轻声对坐在床上的观泠说:“您确定已经将协议书完全浏览了一遍对吗?盛先生对您的一切要求,您也完全同意并接受对吗?那么,一个月冷静期结束,我将会再次上门,将真正的离婚协议书交予您签字,那之后,您和盛先生,将彻底结束夫妻关系。”

  观泠没有回答。

  律师想了想,要离开了。

  可他的手刚按住把手,观泠就沙哑着嗓子,近乎恳求,“请等一下。”

  律师愣了愣,保持良好的工作笑容,偏过头,问:“您还有什么疑问吗?我会一并转告给盛先生。”

  观泠摇了摇头,嘴唇很干涩,讲起话来也很累,满头金发有些凌乱地披在身上,衬得他的躯体愈发纤弱,他咬牙猛地把输液管拔断,然后下了床,大脑发晕地穿上拖鞋后朝律师走来,他扯住律师的袖子,像是恳求似的抬起一张苍白的脸。

  “您……我不想住在医院了,可以麻烦您带我去办出院手续吗?”

  律师闻言回答,“当然可以,盛先生也嘱咐过我,要安全送你离开。”

  观泠松开律师的袖子,后退了几步,良久,嗯了一声。

  律师将离婚协议书收进公文包,他想了想,说:“需要我帮您叫一辆车吗?您想去哪里呢?”

  律师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他对观泠说:“盛先生,把之前那栋别墅留给您了,如果您没有地方住……可以住在那里。”

  他以为观泠会感激,可观泠摇摇头,明明很难过,可还是坚定道:“我自己挣钱,自己找房子住,您不用帮我叫车,带我出医院就好,剩下的,我自己可以做到的。”

  律师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带观泠出了医院后,在路边偷偷给观泠了三百块钱,观泠没有要,他没有继续强求,他指尖触碰了一下袖扣上的监听器,狠狠心,关闭了。

  律师知道这场婚姻的真相,他知道观泠的丈夫的真实身份,也知道这场离婚的真相,他知道,前些日子把观泠带进巷子的那个男人,就是观泠的丈夫……不,是前夫。

  一切不过自导自演。

  只是为了和妻子离婚。

  他的妻子分明没有出轨,可他却给妻子强行扣上这种不耻的罪名,就为了让妻子变成这个绝望的、崩溃的、被愧疚所淹没的可怜样子吗?

  律师不明白为什么,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观泠很无辜,被疯子缠上后沾染了无妄之灾。

  律师同情又感叹地说:“您意外得很坚强,祝您以后生活顺利,再见。”

  观泠面色苍白,依靠着墙,对他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上车后,在车窗缓缓上升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有道目光在死盯着他,那股目光诡异又阴毒地含了笑意,像是要把他剥皮抽筋,他下意识看了过去,发现是观泠所在的位置,可观泠没有看他,观泠无辜又可怜地站在原地,像在思索离婚后该何去何从。

  他莫名感觉后背一股发凉。

  忽然一个想法蹿入脑袋——

  如果,如果观泠知道这一切呢?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想,不可能。

  那太可怕了。

  律师离开后,观泠所站的位置的斜后方,那里竟然停了一辆迈巴赫,漆黑的迈巴赫如一只修长凌厉的蛇死寂盘旋在那里,车窗缓缓降下,露出年轻男人那一双艳丽至极,又冰冷至极的狐狸眼。

  观泠手指上的婚戒早就摘下。

  他却没有,他格外珍惜,又着迷地抚摸着指关节上的戒指,如抚摸爱人平生最畏惧他的那颗美丽的心脏。

  “还不够。”

  “还不够。”

  “下地狱吧。”

  “亲爱的。”

  男人喃喃自语,病态又着魔地用戴了戒指的手指掐住自己的脖子,脖子发出咯吱一声时,他唇瓣微扯,露出一个艳丽的笑。

  “我带你,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