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唐韵青母女后, 安镜让晚云他们收拾东西也离开了庄园。
回到安家,她并没有坐卧休息,而是乔装改扮一番, 揣着枪叫上陆诚一起去了卡恩养伤的医院。
意图摸清巡警及保镖换岗轮班的规律, 找出破绽好下手。她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做这件事,她也想做得天衣无缝, 也想一发必中, 也想活着去见唐韵青和小雨,还有…音音。
然而她去晚了一步,医院被巡捕房的人围得滴水不漏。
陆诚走进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店铺:“这位大哥,医院是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小时前, 里面发生了激烈的枪战, 据说是有人来刺杀那个叫卡恩的洋人。可惜啊,坏人早就被转移了, 倒是好人死的死、伤的伤, 天理何在啊,唉。”
“您有听说那些好人的来路吗?”
“死掉的几人当中,手臂上有帮会刺青,好像说是戮帮的人。我也没看到, 不知真假。”
靠在门外的安镜听到了老板的话,瞬间变了脸色,心也提了起来。
她一路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前, 往家里打电话。
“李叔,安熙回家了没?”
“还没有。”
“打电话给我找, 让他回家等我!”
“大小姐, 你出门后戚老板差人送了一封信来,说要你亲自打开。”
“戚老板?”他跟安熙关系密切, 送来的信件肯定跟安熙有关,“李叔,你现在就打开,内容念给我。”
“好。”
信中字条上是一家位于老城区的茶馆地址,落款四个字——福寿安康。那是今年中秋夜,她和安熙在孔明灯上写下的字。
安镜和陆诚立即开车赶往茶馆。
他们将车停在远处,找到茶馆老板,报了戚老板的名讳。
老板客客气气地引着两人上楼,穿过长廊再下楼转弯,又吩咐了伙计带她们从另一道门出去。
三人走进不远处的另一家杂货铺,伙计和老板搭讪了几句,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才又领着安镜二人往铺子后院走去。
伙计取下木板搭的暗门说道:“镜老板,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陆诚持/枪走在前面,正在给安熙倒水的戚如月先看到陆诚,又看到他身后的安镜,欲语泪先流:“姐,你来啦。”
排除危险后,陆诚收枪道:“大小姐,我去外面把风。”
安熙躺在床上,才从昏睡状态转醒,大脑还混混沌沌的,口齿不清地也叫了一声“姐”。
“伤得严重吗?”安镜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关切道。
“腹部中枪,还好抢救及时,脱离了生命危险。我们有医生看顾。”戚如月帮答。
“怎么伤的?”
“上午我们在一处秘密基地会面时遭遇了埋伏,是内/乱。以梁旭为首的亲洋派借着敌军调整对华政策,加快进攻我国东北地区之际,大肆开展对爱国组织的剿/杀行动。安熙回国后为我军/情/报搜集做出了重大贡献,故而成了亲洋派的眼中钉。”
安熙动了动露在外面的手,安镜主动握住,今日之前她就隐约猜到了安熙有隐藏身份。果然,是在刀尖上跳舞的身份。
要责骂他不拿性命当回事吗?
不。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只要命还在,就一切都有可能。安熙,你走的路危险重重,但你有你的抱负和远大志向。你做的事是为国为民,是无上光荣,我懂。讲心里话是,我不支持你走这条路。但事已至此,安熙,我尊重你的信仰。你的命在你手上,献给国家或是献给安家,又或是献给爱人献给自己,都是你的权利。但你要答应我,努力活着。”
“姐,谢谢。我会努力活着,你也是,我还要靠你养呢。”安熙和安镜姐弟情深,他们都希望对方能了无遗憾。
“嗯,我养你。”
“姐你听着,据可靠情/报,三千侵/华海军陆战队不日就将抵达沪海港口,你必须离……”
“行了,你一口气和我说这么多,是预备留在沪海跟你的战友共存亡是吗?”安镜打断他的话,松开他的手起身,“我是你姐,没有姐姐抛下弟弟独自偷生的道理。”
“姐,你是商人,不用逼着自己去扛家国大义。安家有我一个来扛就够了……”安熙艰难开口,“梁旭大动干戈却没网住他想要的猎物,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姐,众所周知你是我最亲的人,必定也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安家不宜久待,沪海也不宜久留,你赶紧回去让大家都散了吧,越快越好。”
散了?
安镜有些恍惚。怎么能说散就散了呢?
安熙接着催促:“战争当前,再大的家业都经不住战火摧/残。而且我已经把所有股份都转赠给了大伯,安氏企业从此以后跟你跟我都无关了!”
为了让安镜不再牵挂安氏,不让自己成为安镜的拖累,他只能这么做。
“你守着国,我便守着家。安熙,姐姐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逃不过死,那就求一个死得其所。”
这段时间在安熙的“洗脑”下,她已经完成了从满脑子只有安氏企业的工作狂人到有血有肉的独立个体的角色转变。
从情感上来讲,安熙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至亲了,安熙在,家才在。
“什么死不死的!”
安熙情绪激动,伸手去拉安镜,“姐,这次是我被国/贼盯上了,我不能让你们,让我最亲的人身陷险境啊!姐,你得帮我,你们都得好好活着,求你了姐!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李叔、张妈、晚云他们都沦为牺牲品,白白送命吗?”
安镜的身子晃了一下,被戚如月扶住:“听安熙的吧,姐。那些人被权势冲昏了头,杀人不眨眼。”
“我受了伤,风声很快就会走漏,即便梁旭沉得住气按兵不动,给我们喘/息的时间,可后有工部局和卡恩虎视眈眈,更有敌/军/入/侵,大战一触即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安熙掷地有声的劝告一遍遍在耳边回荡。
安镜立了好一会儿,才妥协道:“明白了。装了这么久的纨绔子弟,你也装累了。你在这儿好好养伤,安家那边我去安顿。等安顿好了他们,我立刻来找你。”
她目光如炬地盯着安熙,不容拒绝道,“安熙,我可以听你的,离开沪海,但你必须跟我一起走。”
了解来龙去脉后,她心知自家弟弟难逃亲洋派的追杀,留在沪海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身为姐姐,她有责任和义务护弟弟周全。
安熙早有预料她会这么说,欣然应道:“咳咳,你看我都伤成这样了,对组织还能有什么用?只能跟着姐姐逃难了。”
“你有自知之明最好。”安镜点头,“如月,看着点他,谢谢你,也辛苦你了。”
该死的仗终究还是打来了沪海,城中百姓该何去何从?
他们已然自顾不暇,又如何顾得了别人?
纵使所有人都知道要打仗了,可他们的家和家人都在这里,怎么逃?逃去何方?谁又能保证一路顺风?
她只能祈祷市/政有所作为。
安镜一走,安熙剧烈咳嗽起来。他招了戚如月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
“如月,回家吧,别再跟着我了。戚老板的身份尚未暴露,你们待在租界是相对安全的。”
“安熙,我不会耽误你,等我陪你养好伤,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至于我,我虽没有上阵杀敌的勇气和本事,但爱国这条路上,一定也有我力所能及之事。”
“傻姑娘,乖乖回家当你的大小姐不好么?”
“不好。”戚如月流下眼泪,她伏在安熙身上,哽咽着问道,“会有太/平盛世的那天,对吗?”
“嗯,会有的。”安熙轻抚着她的秀发,“等到了那天,我们再去柑橘园摘橘子,希望我也能有机会为你包下一整片果园。”
……
安镜再次给家里打电话:“李叔,通知几位厂长和叔伯们去公司开会。事关安氏企业的存亡,请他们务必到场。”
随后,她赶着时间去了公司,正式从明面上将一把手的位置交给了大伯。
“诸位叔伯还有厂长,安氏企业的未来就交给你们掌管了。最后再诚心诚意奉劝几句,沪海或许就要开战了,你们若担心被战火波及,大可以卖掉厂子,分了钱各自逃难。当然,也可以坚定不移捍卫安氏企业,搬进租界另寻庇护所。往后盈亏自负,我和安熙就此与诸位告别了,后会有期。”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对她来说意义重大的地方。
人非草木,何况是十几年?
直到上了车,安镜才闭了闭眼,让眼泪滑落。
“大小姐,我们现在是…回家吗?”
“嗯。”这一声带有鼻音的弱“嗯”,让要强了几十年的安镜自己很不适应,陆诚也不适应。
“陆诚。”
“是,大小姐有何吩咐?”
“我跟安熙准备离开沪海,你呢,什么打算?”
“大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大小姐,我是你从阎王手里救下来的,我的命是大小姐的,不论前路将遇到何种危险,我都会义无反顾挡在大小姐身前。”
听着陆诚表忠心的话语,安镜看向窗外,岔开话题道:“你跟安熙都不让人省心,到了成家的岁数却一个两个的都没成个家。陆诚,你就不想为了自己而活,去寻找人生伴侣,创造属于你们的幸福生活吗?”
一向直男思维的陆诚却突然开了窍,好似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来了个急刹车。
他回头:“大小姐,你先开车回去,我……”
他本想说,我想办法去把蔚二小姐接出来,可还没等他说出后面的话,随着“砰砰”几声枪响,车身被打出两个窟窿。
“有车在跟踪我们。大小姐坐稳了!”
车子还没开出老城区,在这里正面应战,道路狭窄且易伤及无辜。
陆诚的驾车技术明显比后面那车的司机好太多,穿越四通八达的街巷很快就将车甩出了一段距离。
只是没料到,开到郊外后,早有人等在了路边。
山上不断滚落的巨石逼停了车辆,陆诚大喝一声“该死”,正欲重新启动绕过去,山坡上就有人冲了下来。人数不多,五六个。
其中一个很眼熟,就是那日被他们在街上狠揍过的海帮糙汉。
他手里拿着枪,另外几人则拿着砍刀。
“镜老板,你也有今日。”
进退维谷。
安镜和陆诚下了车,不等他们开口谈判条件,追上来的那辆车里就又冲他们开了一枪,显然是不留余地。
坐在副驾驶位的海帮老大金宝路探出头来:“妈/的磨蹭什么?五万大洋不要了?!”
五万?
那就是有人拿钱买她的命了。除了卡恩,安镜想不到还有谁。
“都给老子上啊!男的杀了,安镜抓活的!”
海帮人多势众,且数人有枪。
安镜跟陆诚被前后围堵,又地处山腰,根本无处可逃。
“陆诚,往下!”
下方是茂密的荆棘丛林,剐蹭不可避免,但也能够隐蔽,争取躲藏和逃跑的时间。
两人相视一眼,双双一跃,分散往两边跑。
海帮穷追不舍。
借助障碍物,安镜枪无虚发,接连解决了好几个小喽啰。意识到只剩下最后一发子弹时,她不敢再随意开/枪。
这一枪,是她保命的一枪。
“大小姐小心!”
陆诚一个飞扑,从侧面替安镜挡下了金宝路的致命一击。
人体中枪的声音猛然炸响在耳边。
安镜的大脑也嗡嗡作响。
她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朝子/弹飞过来的方向打出最后一枪。
“陆诚!”她想把他挪到更隐蔽一点的位置,可她相当吃力,根本拖不动。
“大小姐,拿,拿着。”陆诚举起左手,把手/枪递给安镜,扯动嘴角,鲜血瞬间涌出,如溪流般往下淌。
“对不起,以后的路,我不能再陪大小姐走了,也没办法再保护大小姐了。真好,终于这次护住了大小姐,终于没有再失职了。大小姐,陆诚死而无憾。”
说罢,他永久地闭上了双眼。
那一枪,从陆诚的后背射/入了左胸腔。而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根一米长的树枝,上面沾染了血迹。
他以树枝做武器,与敌人近身搏斗,只为把子/弹留给安镜,为她创造生机。
“啊…!”看着陆诚背部那鲜血淋漓的伤口,还有被荆棘划得面目全非的右手,安镜仰天发出了怒吼声。
杀红眼的安镜,凭借着卓越的枪法和顽强的意志活了下来。
敌方仅余一个金宝路侥幸逃脱。
浑身是血的她拖着同样浑身是血的陆诚,艰难地一步一步地爬上了山路:“陆诚,我带你回家。”
……
众人一起,将陆诚埋在了后院。
晚云哭着帮安镜身上的数十处伤口上药,有的已皮开肉绽,唯一庆幸的是没有中枪。
“大小姐,你哭出来吧。”送陆诚入土时,他们三个哭得不能自已,唯独安镜忍耐着,倒了一整瓶烈酒为他送行。
“陆诚的血不能白流。我会让他们流血流泪,让他们陪葬。”
这时,门外传来了老李和徐伟强的声音。
“安镜。”徐伟强大喊着安镜,带着柏杨不顾老李的阻拦径直闯了上来。
“是徐伟强。”
她赶忙背身穿上衣服,晚云起身去门口拦着:“大小姐不便,还请这位爷稍等。”
晚云没见过徐伟强,但知他跟大小姐是“朋友”,便也礼貌相待。
整理好衣服,安镜开口:“让他进来吧。”
看到脸上毫无血色的安镜,以及肌肤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徐伟强痛骂:“金宝路那个杂碎,找死!”
来的路上他和柏杨就看到了打斗痕迹,也看到了海帮人的尸体。
“你们去医院咬了钩,却扑了空,还敢抛头露面来找我,是嫌命长吗?”安家如今处于风口浪尖,岌岌可危,沾上关系就会被当成靶子。
“我不嫌命长,所以来带你走。”徐伟强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安镜,我们一起走吧。你也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陆诚死了。”
听闻陆诚的死讯,徐伟强和他身后的柏杨都怔了怔。他们见了太多生离死别,但安镜没有。
陆诚名义上是随从,是保镖,是司机,实际就像她的弟弟。
“陆诚死了,所以你更应该活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安镜,现如今沪海的局势太乱了,绝非报仇的绝佳时机。我们先离开这里,换个地方养精蓄锐……”
“徐伟强,”安镜没有表现出视死如归的样子,她反抓住他的胳膊,似请求般地说道,“去找安熙,带他走。”
“好,我陪你去找安熙,我们都一起走。”徐伟强毫不迟疑地答应。
安镜不知道的是,徐伟强这个时候来安家,本就是安熙找人联系上了他,怕安镜不肯走,让他来安家强行带安镜走的。
安宅不安,多留一分钟都危险。
安镜让老李把家里值钱的还没当出去的那些古董文玩都打包装好,又把家中保险柜里的备用金给了老李、张妈、晚云他们三个一人一万。
“安家遭难,陆诚已去,不能再让你们也跟着受牵连了。李叔、张妈,这钱你们拿着,当做是我和安熙孝敬你们二老的。还有晚云,这次切不可再被他人蒙骗了。今日一别,此后各自谋生去吧。能进租界就进租界,能离开沪海就离开沪海,去乡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找个安全隐秘的地方躲起来,保重自己。”
“大小姐。”张妈老泪纵横,纵有万般不舍,却也知当下不得不离别,“你…你和少爷也千万千万要珍重啊。”
五年了。
从安镜接管安氏企业的工厂那日起,她就是雷厉风行的当家人——镜老板,而不再单单只是宅邸里高枕无忧的大小姐。
为了撑起安氏,安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们最清楚。
老李握住安镜的手,语重心长:“大小姐,你和少爷可千万要沉住气啊。陆诚用性命给我们换来的时间,我们要珍惜。凭你跟少爷的能力,报仇雪恨和重振安氏指日可待。到那时,还望大小姐和少爷别嫌弃我们一把老骨头,我,我们都等着那天,等着再为大小姐和少爷持家管账,等着,再团聚。”
晩云的脸上挂着泪水:“大小姐,我就当你是心善给我放长假了。李叔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等你和熙少爷重振了门楣,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不嫌弃,我都愿意回来。”
安镜拍拍她的肩,道了一声:“好。”
三人都心知肚明,安镜回答晩云的那句“好”,遥遥无期。这一别,很可能就此生不见了。
是了,他们都没有说再见。在这乱世,再见是极为奢侈的事情。
“离开前,最后再劳你们跑一趟。帮我把惜惜和这些值钱的东西都送去唐家,就说是我还给唐大小姐的,如果不够,日后…有机会再补。也请她代为照顾惜惜,如果家里不方便养,就为它找一个能爱护它的人家。”
院子里,老李坐在驾驶位,张妈坐在副驾驶,晩云则抱着惜惜坐在后面,怀里还揣着一封信。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生活过十几年的房子,很是不舍。
老李:“大小姐放心,我们一定送到。”
安镜颔首:“走吧,别再耽搁了。”
目送车子驶离安家,安镜对徐伟强道:“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几分钟就好。”
她孤零零地走回宅子,站在二楼阳台,看着外面的草地和花园。
这片地不再是她的。
这座房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资金的匮乏,商界的排挤,道德的舆论,甚至还有国贼敌寇的威胁。安氏坠入前所未有的深渊。
这是谁的错?
卡恩?梁旭?蔚正清?
这些人纵然可恨,纵然该死,可她自己难道就一点过错都没有吗?
不。她有错。也有罪。
方才收拾东西的时候,安镜才发现床头那张她和音音的合影竟不知何时被人拿走了。
是安熙吗?
可那份婚书明明还在。
去掉外壳,安镜把婚书折叠放进口袋,拿着安爸安妈的灵位牌埋在了后院陆诚的旁边,走前又倒了一盒鱼食进池塘。它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等安镜跟徐伟强一行再来到安熙养伤之处,已人去楼空。
桌上放着一张安熙留给她的字条——
姐,原谅我不辞而别。别找我,别去蔚家,立即和强爷离开沪海,卡恩交给我来解决。等我的好消息,等我来找你。只有我们都好好活着,才有相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