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安镜当场翻脸走人。而那扇门猛烈撞击墙面的声音,震醒了言不由衷的蔚音瑕。

  透过那条被遗弃的手帕,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终将被遗弃的命运。

  这些年忍气吞声活在被人操控的牢笼中,听从他人的安排,做着违心的事,说着违心的话,受再多苦都习惯了打碎牙齿和血吞。

  她何尝不渴望有人出手相助,有人真心实意庇护自己?

  可为什么当这个人出现,自己却言不由衷的拒绝了她的好意?究竟是该死的自尊心作祟,还是羞耻心的极则必反?

  许是修建年份久了老化了,又许是下楼梯的人踩踏得过于用力,木质楼梯发出杂乱无章的嘎吱嘎吱的声响,惹得行走在木梯上的人,一颗心愈发躁乱,一口闷气更是憋在胸腔横冲直撞,无处释放。

  安镜走到一半,身后传来一声“镜老板”。

  她停了脚步。

  可没等到那人的后文,只听得絮儿大喊一声“二小姐。”

  蔚音瑕追出来,几乎花光了所有的力气。要不是絮儿跟得紧,及时扶住她,恐怕就有摔下楼梯的危险了。

  马六爷见状就要上手,被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的安镜一脚踹开。

  秦哲上前拉住马六爷,警示道:“马六爷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同为女子,镜老板对蔚二小姐多少有点情分,你这会儿要强抢,实非明智之举。我劝你忍一忍。”

  “忍?我呸!”

  马六爷捂着腰腹,往地上吐了口痰,接连被一个女人骑在头上,人多口杂传出去,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安镜不会容忍蔚正清的女儿嫁入安家,即便是她个人对这位蔚二小姐生了同情之心,但也只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秦哲边说,边从地上捡起马六爷的帽子递给他。

  “啧啧啧,秦少爷这么懂她的心思,怎么快两年了也还没把人给收入帐内?年初三月你俩站一块儿剪彩的照片一经登出,沪海多少人等着喝你跟她的喜酒,你可别负了众望。要我说啊,你就该再多吃几颗熊心豹子胆,直接把新开的那家百货商场送给她当聘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是?如果这都不动心,那她就不是人,也不是狼,是捂不热的铁石心肠,一拍两散得了。”

  马六爷呈完口舌之快,拍拍衣服,戴好帽子,兴致全无地往楼下走,“加把劲啊秦少爷,争取有生之年再风风光光办一场大婚,到时候我一定送份大礼。”

  他所言,并非胡编乱造的瞎话,安镜在上半年动用个人资产投资了秦家在老城区建立的平价百货商场。

  这家商场,从初期提出构想到最终开业,秦哲全程事必躬亲。

  在开业当天的典礼上,安镜更是以投资人的身份亮相参与了剪彩,与秦哲同框出现在了隔天的报刊头条。

  商场营业至今仅五个月,就分走了正清百货三成的客流量,营收相当可观。

  马六爷与秦哲的对话,意识渐弱的蔚音瑕隐隐约约听到一些。

  “镜老板,您帮帮我家二小姐,她,她……”絮儿胆小怕事,吞吞吐吐不敢再多言,只退开了些。

  安镜的手从蔚音瑕腰间环过,另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非常高,身体也很烫,明显是在发高烧。

  蔚音瑕抓着安镜的衣服,熟悉的气息令她安心,人也失去了意识。

  “倒是挺犟,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出来卖弄风骚勾引男人。”口是心非的某人,一边骂,一边抱起了虚弱的蔚音瑕,“絮儿,跟上。”

  ……

  安镜开车来的。

  她把蔚音瑕放进车厢,让絮儿也坐到后面,叮嘱她了一句“动作轻些”,直接往市医院开去。

  蔚音瑕穿着烟青色的高领口旗袍,遮住了大半截雪白的脖颈,而倒大袖款式同样也遮住了她大半条嫩白的胳膊。

  到了医院大门外,安镜刚将蔚音瑕抱出来,人就醒了:“镜老板,这是哪儿?”

  “医院,你发烧了。”

  “医院……”蔚音瑕忽然情绪激动,语气不善,“我不去医院,镜老板要是那么爱多管闲事,烦请送我回家,父亲自会找来私家医生帮我看病。”

  安镜冷笑道:“既然是我多管闲事,蔚小姐还追出来干什么?”

  她的冷笑里,有一半是自嘲。

  嘲讽自己当初在寿宴上看走了眼,被她玉软花柔的表象所迷惑,误把带刺的玫瑰当做了随风飘摇的弱柳。如今多次被她身上的利刺所扎,也全是自找麻烦。

  “我,”喻音瑕哑口无言,发现帕子还攥紧在手里,理直气壮说道,“我追出来,只是想将手帕物归原主。”

  “脏了的东西,我不会再要。”

  眼看着就要走进医院大门,蔚音瑕来不及因安镜指桑骂槐的言辞而伤心,一口咬在她的肩上。

  下车前,安镜脱了马甲放在车里,此时仅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头发也因在茶庄的打斗而散了,垂在两侧,挡住她的一小半张脸。

  她终于停止了前进,目光幽暗而深邃。蔚音瑕被她看得发怵。

  “镜老板,”蔚音瑕把脸埋得更深,委屈巴巴道,“算我求你了行吗?求你送我回去……”

  “好。”

  ……

  蔚家宅院,蔚正清邀请安镜进屋小坐。

  安镜没说什么客套话,而是沉着脸问蔚音瑕:“你住哪间房?”

  “一楼靠近楼梯那间。”

  安镜径直将人抱回了房间,门外传来蔚正清的声音:“絮儿,打电话叫医生来。”

  把人放在床上,安镜目不斜视,转身便要走。手被拉住:“对不起。刚刚咬你,是我一时情急。还疼吗?别生气好吗?”

  安镜抽出手,头也没回地离开了房间。

  蔚正清:“三番两次劳烦镜老板送小女回来,多谢了。今日时辰尚早,喝杯茶再走如何?”

  “不了,我还有事。”

  蔚老爷子的茶,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喝得下的。她今日没心情与他周旋。

  越过蔚正清,安镜走了几步又回身,“家弟对二小姐的病情很是挂念,等他得空了,必来探望。”

  “镜老板说这话是何意?”蔚正清却忽然之间变了脸色,踱步到正厅,“别忘了,是你亲自退了小女的婚,也亲口拒绝了我的合作邀请,而今说出这样的话,又该作何理解?”

  “婚约上恩怨两清,也是我说的。安熙的个人终生大事与生意场上的瓜葛无关,下一次,我会尊重他的选择。”

  安镜说完,快步走出了蔚家。

  ……

  傍晚时分,天气突变,顷刻间狂风暴雨,来势汹汹。如珍珠般大小的雨滴拍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扰人清静。

  老李等人像听到了警报般全员出动,将宅子里全部的窗户和窗帘都拉上,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

  家里人都知道,大小姐最不喜雨天。

  留声机里放着舒缓动听的音乐,安镜屈膝坐在沙发上,裹紧了毛毯。

  她试图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美妙的音乐声中,幻想出月朗风清的画面,可脑子里总有些影像挥之不去。

  晚云端来热茶,安镜问道:“安熙跟陆诚还没回来吗?”

  “大小姐放心,有陆诚在,不会让少爷淋雨的。即便刚好在路上啊,他们在车子里呢,雨水也进不去。”晚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卧室的窗户有没有关严实。

  家里原本有两辆车,一辆是安镜日常出行,另一辆是老李接送张妈晚云外出使用。安熙回来的第二天,安镜就又买了一辆。

  还好没住在拥挤的闹市区,院子要不够宽敞,都装不下这三辆车。

  “嗯。去忙吧,安熙回来了,让他来见我。”

  “是。”晚云关门退出房间,就见安熙在门口处抖衣服,她扬声道,“少爷,大小姐正问起你呢。”

  “来了来了。李叔,您去告诉张妈今天早点做晚饭吧,在外跑了一天,我都快饿死了。这大雨倾盆的样子,估计还得下好几个钟头才能消停,早点吃了饭,我姐也好早点休息。”

  安熙把衣服递给老李,拿了文件袋往楼上走。小时候的他对雨天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后来,只要是他姐不喜欢的事物,他也都不会对其说出一个好字。

  敲门进屋,安熙将文件袋放茶几上:“姐,何厂长的评估报告弄完了,托我转交给你。”

  他在陆诚的监督下逐一去了棉纺的三个厂子和印染的两个厂子,跟各长的工人们和管理人员们都聊了聊,对他最为热情的便是棉纺二厂的何厂长。

  然而安熙最不待见的也是这位何厂长,仗着自己在安氏的资历和在工人们心目中的声望,自以为是,大张其词,还多次旁敲侧击地问他何时正式子承父业,很是烦人。

  安镜打开文件袋,迅速浏览完资料,对一旁正在摆弄留声机的安熙说道:“过来,你也看一下。”

  脱掉一身西装革履,安镜在家的便装才让安熙觉得亲切,乖乖“哦”了声。

  “棉纺三个厂加起来有接近一百台老式制纱设备,为消除老旧机器的安全隐患,先给各厂更换二十台新机器吧。最新的制纱机得从国外引进,需要相当大数额的资金。旧机器可以低价买给小厂子换取一部分资金,时间上最好能和新机器入厂无缝衔接。”

  “姐,你都有决断了,就按你的意思来呗。”

  制纱机更新迭代的事有了定论后,又一想,戚老板的话也不无道理,安镜便决定把广告合作一事交由安熙负责。

  她拿笔在文件袋上写下“英华”两个字:“制纱机的采购我来落实,你去办另一件事。你留过学,见多识广,怎么给产品做营销做广告,总在外头学到些吧?这家公司,势头正猛,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大街小巷都张贴了海报,还同时来办了洋装店。你明天就联系戚老板,他明白我想做什么。顺便再问问,他在其他省市有无资源人脉或宣传途径,安氏生产的棉布和染布,需要更大程度地走出沪海。”

  “……”安熙盯着那两字儿愣神,而后拍着大腿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明白了,我努力。”

  “安氏棉纺在沪海的知名度已经很高了,近几年也渐渐在销往省外,但省内的销量增长幅度不大,市场份额难以提高,也是时候做一些突破了,能往全国各地打开更宽的销路是再好不过。有什么革新的法子,你尽管大胆尝试,失败了有我给你兜着,要成功了,也有助于你接手公司。”

  “姐!”千斤重担说来就来,安熙控诉道,“是你自己说再让我玩儿一年的!这才过去多久啊,你就出尔反尔了。”

  “咳。”安镜干咳一声,小口喝茶,转移话题,“戚小姐早前就跟蔚家二小姐认识吧?你们三个年纪差不了几岁,做朋友倒是无妨,可以和她一同去蔚家探望。”

  安熙用手背去探安镜的额头,又碰碰自己的:“体温很正常,也没发烧啊。明明前几回你还……”

  安镜斥责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回屋换衣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