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困秋乏的时节,无所事事的安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而从不知懒觉为何物的陆诚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诚哥,大清早的,你找我有事?”

  “大小姐外出办事,特地让我陪你去厂里转转。另外,听你说蔚家二小姐病了,大小姐让李叔和晚云送了补品去,这事儿,你也需要知晓。”

  “……”安熙有点懵,“补品不会说是我送的吧?我姐唱的是哪出戏?”

  三令五申让他跟她保持距离,怎么就又以他的名义去送关怀了?安镜此举背后的深意,着实令他费解。

  “你想知道什么戏,只有问大小姐了。快洗漱吧,张妈给你留了早饭,我去院子等你。”

  ……

  租界内,凤来茶庄。

  也就是安熙先前说的,第二次遇见蔚音瑕的那家茶庄。

  二楼包房,戴着金丝框眼镜的男人,娴熟地煮茶倒茶,说话做事有条不紊。

  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习惯性地转着手指上的一对白玉戒,一言不发,只盯着楼下的戏台子。

  台上有一老一少,老的胡须花白,像是爷爷,拉着二胡。少的约摸十五六岁,像是孙女,唱着戏腔。

  安镜不爱听戏,总感觉那腔调听着,闹得慌。昨夜让老李打电话约见秦哲,心血来潮选了这么个地方,也是中了邪。

  “这对爷孙在这儿唱了有一年了,小姑娘在唱戏这方面天赋异禀,才十救岁,要是有机缘进了戏班子,再遇上个肯倾囊相授的好师父,必成大器。”

  “秦老板常来?”

  “不常,也就三四回。”说着给安镜的杯子里续上热茶。

  安镜将思绪收回来,关上一半窗户:“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开门见山说吧。”

  昨天那封信,信纸上的字数比信封还少一个。

  ——安氏危矣。

  秦哲不疾不徐地喝着茶,目光是一刻没从安镜身上离开过:“镜老板的气魄,非常人能比。”

  安镜翘着二郎腿,瞬间变了个人似的,懒散松懈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想听的,可不是张口即来的花言巧语。”

  “想见你一面,不容易。谈正事,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秦家跟蔚家不合,蔚正清大寿当日自然没邀请秦家,不然他早几天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人了。

  除了最初阶段冲昏头脑做了蠢事,单论对她,秦哲一向是以礼相待。

  安镜抬起左手,右手指着表盘:“陪你坐在这里一个小时是我的极限,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你还有四十分钟。”

  看到安镜左手缠着纱布,秦哲紧张地问:“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了?”

  “与你无关。”

  楼下的二胡和戏腔戛然而止。

  紧跟着是一道男子粗犷的大喊声:“给爷来一段喜庆的。”

  安镜推开窗,小姑娘蹲在台上右手捂着额头,原本坐在凳子上的老爷爷,也屈身在她旁边。

  “收了钱,还不赶紧给爷唱!”

  寻声望去,对面的包房里探出一颗脑袋。秦哲率先认出那人:“是马记当铺的马六爷。”

  大门进来三个女人。

  走在后面穿旗袍的一人来到戏台子前,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对她说了什么,拿开她捂着的手,吹了吹她的额头,又捡起地上的几块大洋,交到老爷爷手里。

  小姑娘站起身,拿袖子抹掉眼泪,冲女人感激地笑了笑。

  女人被丫头扶着上楼,戏声也再度响起。对比方才哀惋沉重的调子,节奏上的确紧凑欢快了很多。

  “那不是蔚家的大小姐吗?”秦哲认得蔚兰茵,曾跟她的夫家有过两三回生意上的往来。

  “跟在她后面的,应该就是被蔚老爷子藏着掖着极少露面,还差点成了你弟媳的蔚家二小姐——蔚音瑕了吧?

  “看方向,她姐妹二人似乎是进了马六爷的包房。呵,有意思。谁人不知他马六爷好色成性,臭名昭著,家里都妻妾成群了,在外也还是改不了动手动脚的毛病。但凡是个女人,到了他面前都是羊入虎口。”

  “若真如你说的这么不堪,他那些妻妾,又是怎么来的?光天化日之下抢来的吗?”安镜一心专注工厂事务,甚少关注外界下三滥的人与事。

  “跟抢也差不多。”秦哲鄙夷道。

  “马六爷早年间奔走大西北,占尽天时地利,撞大运得了诸多倒斗之物,后靠买卖古玩赚得盆满钵满。这些年守着家财万贯,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安逸享乐。

  “人是长得其貌不扬,但他在买老婆一事上格外舍得掏腰包。要传言不假的话,他家里最贵的当属去年三月纳进门的五姨太,梨园当家花旦,花了他整整一万两千个大洋。”

  安镜闭了闭眼,似在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静下心来:“秦老板,你还有二十五分钟。”

  秦哲却像没听见安镜的提醒,继续说道:“也不知蔚家二小姐值多少。”

  关于安家的事,比如安熙订婚告吹,又大张旗鼓给蔚家二小姐送了一千大洋的绫罗绸缎,自有人将消息传到他耳边。

  秦家的主营业务是百货商场,跟蔚家因利益冲突而结下了梁子,明争暗斗已久。

  私心里,他当然不想看到蔚家和安家经家族联姻坐上同一条船。

  安镜虽与他有合作,也算利益共同体了。但安镜只是个人资金的投入,他想要的亦是和安镜所在的安家一荣俱荣,而不单单只是利益上的捆绑关系。

  “听闻前几日在蔚老板的寿宴上,蔚家二小姐当众献艺了?蔚家此举,无非是刻意在贬低她……”

  “秦哲。”

  安镜有些坐不住了,一边点烟一边说,“我见你,不是为了听你讲无关紧要的事。你要是旨在消遣或者耍我,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镜老板稍安勿躁。”

  秦哲废口舌讲这么多话,不为拖延时间,而是想亲自探一探安镜对待蔚家有意联姻安家的真实态度和立场。

  “十月理事会,将有新的规章颁布,而今年照常举行监事会票选的同时,还涉及到现任理事单位的大换血,不排除接纳洋商入会的可能。通知尚未正式下达,目前唐会长只是私下约谈了两位副会长和秘书长三人。”

  事实上,唐会长约见的是他的父亲,他来传递消息,不过是借花献佛。

  家丑已然闹得沸反盈天,秦老爷子也认了,放下老脸助儿子一臂之力。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此时的安镜正陷入沉思中,她这才真正明白了蔚正清那天说的“踢出局”的含义。

  看来对方是胸有成竹了。

  安氏棉纺的销售并不仰仗理事会人脉,可一旦出局,没了商会理事这重身份保障,安氏将面临的最大隐患是供货商……

  “票选势在必行。”

  秦哲前倾,胳膊越过桌子,用掌心接住即将掉落在安镜身上的烟灰,“但,事在人为。”

  被对面灼热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安镜掐灭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拿了外套起身:“今日的茶,我请。失陪。”

  脚还没迈出房门,就听到身后一句:“蔚兰茵一人下楼了。”

  ……

  马六爷年近五十,男人这岁数吧,按理来说不算正值壮年,也不算老态龙钟,就是头发不争气,日渐稀疏。

  好面子的他,出门必戴一定帽子。为了跟帽子配套,着装上也以中山装为主,外加一根烟杆不离身,就尤为显得老气沉沉。

  蔚音瑕脸蛋娇小,皮肤白皙,与饱经风霜的马六爷面对面一坐一比,夸张点说是父女也不为过。

  “二小姐可知,我昨日让张媒婆去蔚家说媒,出的聘礼是这个数?”

  马六爷左手拿着烟杆,右手比了个三,“本来也没报太大希望,没成想那婆子竟能言会道说动了你父亲,说是让我瞧瞧你的模样后,再另行商议。”

  他此前没见过蔚音瑕,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是这几日在听了蔚家被安家退婚以及蔚正清寿宴上的奇闻轶事后,料定她不受宠,才色胆包天动了这门歪心思。

  蔚兰茵坐了会儿,言简意赅说明来意,就借着去街上给母亲买糕点的理由出去了,命絮儿在门外等。

  蔚音瑕如坐针毡,无能又无力的自己像极了摆在货物架上待价而沽的商品。

  出来前,她并不知自己是被蔚家当做商品拿出来见买方的。他口中所说的张媒婆,她也没听人提起过。

  这不在计划之中。

  蔚正清是打算放弃她这颗棋子了吗?

  “看到你之后呢,你父亲的意图,我也弄懂了。他让你来,就说明还有商谈的可能性。”马六爷色.眯眯地看着貌美如花的蔚音瑕,笑出了满脸褶子。

  他绕过桌子,一屁股坐在了方才蔚兰茵坐的那张椅子上。

  烟杆脱手,张开五指:“我得验验货,满意了,这个数不在话下。等你过门,我再另外给你一万大洋的私房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保准不比你那个姐姐过得差。”

  男人的手,从身后攀上蔚音瑕的背。

  她忍无可忍,撑着桌子站起来,却因身体各种不适,连站立都很吃力。

  马六爷顺势搂了上去:“瞧瞧这小腰,二小姐这么柔弱,爷看得心肝儿疼。来,以后呀,爷给你当靠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马六爷当真想娶我,还请遵照……”

  又是这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走到门外的人,脸色铁青地伸出了手。

  “镜老板!”

  随着絮儿的一声惊呼,虚掩的门被推开,撞击墙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与此同时,一只手大力抓着马六爷的肩,另一只手扭转他的胳膊,将其面朝墙地狠狠按住。

  蔚音瑕浑身乏力,艰难地靠墙而站,双颊泛着异常的红晕。

  “误会误会。”秦哲出言劝道。

  他和马六爷见过几面,刚刚答应安镜陪她过来打声招呼,也没料到她会直接动手。

  “秦大少爷?”马六爷看到是熟人,内心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大大减少,挣扎着讨要说法,“我没得罪过你秦家吧?你无缘无故地带人闯进来……”

  “纠正一下,不是他秦少爷带人闯进来,是我路见不平,看不得小姑娘受欺辱。”

  安镜松开他,嫌弃地用帕子擦着手,“马六爷,得罪了。”

  马六爷的性子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像安镜这类黑白两道混,笑里藏刀的狠角色,他向来避而远之,井水不犯河水。

  揉着胳膊,收起色心,赔笑道:“镜老板,谁人不知这蔚家二小姐是你安家看不上的人,我呢纯粹就是捡个便宜。今天跟她们姐妹二人见面,谈的是跟蔚二小姐的婚事。媒妁之言,你情我愿,何来的欺辱啊?”

  男人面目可憎,安镜是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她转向蔚音瑕,问道:“他说的……”

  “他说的是事实。”蔚音瑕抢完话就别过了脸,“镜老板,是您误会了。”

  安镜的手稍作停顿。

  她眯了眯眼,看着女人瘦削的侧脸,只见那可疑的红晕沿着流畅的下颚线隐匿在了高高的领口之下。

  冷静一想,今日之事,与她何干呢?

  “呵,如此,那还真是我多管闲事了。”擦了手的帕子,以抛物线落到蔚音瑕的椅子上,安镜面色冷峻地转身,“脏了的帕子,也没有再洗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