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崎有藏低头注视着他的手,干净修长,但不可否认,它沾满了妖怪的血腥气。

  夏目不喜欢见到血,不管是妖怪的,还是人类的。老师应该也不喜欢,可老师不会说他,他也就从不在意,我行我素地做自己的事。

  老师一直叫他“臭小子”,现在却说他是引以为傲的弟子。人类啊,真是古怪得很呐。

  寺崎有藏笑了笑,推开了门。

  门里的人和妖怪转头看他,箱崎明先松开了握着夏目贵志的手,满头大汗地艰难喘气,眼神混沌空茫。

  夏目眼里有着无措,寺崎走上前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呼吸机,轻按起箱崎的胸膛,给他按摩顺气,边冷静地说:“老师,要保持心情平静啊。”

  负责箱崎的护士赶过来,探查了一下情况后以一句“病人需要静养”,将他们无情地赶了出去。

  寺崎和夏目坐在了医院大厅的长椅上,静默地望着来来往往,求医探望的人。

  “对不起。”身旁的声音轻微。

  寺崎想,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老师生病,又不是你的错。”

  夏目低头摩擦着自己的手指,问道:“你听到了多少?”

  “很多,老师从没这么啰嗦过。”老师就像托孤一样,想将他托付给夏目。寺崎抬起手,靠在椅背上,遮住了有些疲惫的眼睛。

  夏目侧头看着他,抿紧了唇。箱崎老先生让他别太过苛责寺崎伤害妖怪的行为,可他好像也没说过寺崎什么。所以其实不是他苛责才对,而是寺崎在苛责自己。

  夏目缓缓开口:“那个……”

  “不用在意。”寺崎像是知道他准备说什么,慢慢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清楚自己的每一个行为,它们都存在一个动机,杀妖怪、离家出走、想放弃研究妖怪,分别出于不同的人为因素,自己、箱崎、夏目,本质上还是按他个人意愿做出的决定。他不想做的事,谁也逼不了他。

  夏目到嘴的话咽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片沉寂中,只有其他人类制造出的各种杂音。

  “夏目。”寺崎轻声说。

  夏目几乎都要听不清了,他凑近的那一刻,模糊地听见了一句“我心脏好像在疼”。

  夏目便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疼了,他拉起身侧的手,凉凉的,像是浸过水。

  十指扣紧了,轻声说:“我在呢。”

  “难受了,不高兴了,可以分一点给我。”

  寺崎真想把心掏出来看一看是哪里在钻心得疼,挠得他嗓子都哑了。

  “他不能安全回家了。”

  夏目眼瞳微颤着,应道:“别怕。”

  寺崎很久没说话,夏目也不说,只有扣紧的手无声说:我就在你身边。

  空气沉闷到呼吸不顺,寺崎张了张口,唤起名字:“夏目。”

  夏目就应,他在。

  他一遍一遍唤,他就一遍一遍应。他不嫌烦,他也不恼。

  最后,寺崎就说:“我想吃糖。”

  夏目下意识掏了掏口袋,无奈道:“没有了,你在这等我一下?”

  寺崎接着说:“不想吃了。”

  哪里是不想,只是不想他离开。夏目商量道:“那我们一起去买?”

  寺崎放下手,眼睛里映入了水雾状的光,应他:“好。”

  夏目就牵着寺崎,走出了医院,踩过斑驳的树影,向经过的世界搜索一切能让他心情好起来的甜食。

  直到寺崎说:“太甜了,不吃了。”

  夏目才遗憾作罢。

  他们又回了一趟医院,看了一眼睡着了的箱崎。

  寺崎唤过黔已过来守着箱崎,叮嘱要是有事就喊他后,安静地离开。

  回去的路上,寺崎说:“不喜欢医院。”

  夏目就点头附和:“我也不喜欢。”

  寺崎道:“人类应该都不喜欢医院。”

  夏目也道:“哪有人会喜欢医院。”

  寺崎就笑,“我明明不是人类,和人类却有很多相似之处,好奇怪啊。”

  夏目摇头,“不奇怪,只要是生命,就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寺崎也一样,有独属于自己的生命。”

  寺崎静静望着他,点了一下头,道:“你说得对,我有自己的生命。”

  “他不是叫箱崎明先的弟子。”

  “也不是叫夏目贵志的恋人。”

  “他也不叫寺崎有藏。”

  孤独的外星来客看向上方晴朗的天空,眼睛里空荡荡的,又好像装满了东西。

  他问夏目:“如果你有很长的生命,会轻易选择放弃吗?”违反考试规则,说出真名就等于放弃这个世界。

  夏目意识到了什么,严肃地对他说:“不要这么做。”

  寺崎笑了笑,“那你就无法知道我的真名了。”他会一直在这个世界里,以“寺崎有藏”的身份生活。

  “没关系。”夏目说,“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你会一直陪我吧。”寺崎平静地问。

  夏目反问:“你也会陪我吧?”

  寺崎想了想,说道:“我会在你之后步入死亡。”

  听起来就像除了他就毫无牵挂了一样。夏目牵紧了他,温柔哄道:“寺崎,怎么这么没有求生欲啊?”

  “不知道呢。”寺崎垂眸想着,“就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啊。”

  他点头道:“已经知道注定要死亡的命运,仍然选择挣扎求生的意志,值得敬佩。”

  受到冲击的寺崎,感觉都开始胡言乱语了。夏目偏头看他,眼里怜惜又无奈。

  保持着诡异状态回到箱崎府的寺崎,才刚踏进门口,就遭到了袭击。

  夜月眼眸亮亮地看他,说:“来打一架。”

  “好。”寺崎一反常态,干脆地答应了。

  夜月愣了愣,夏目连忙攥过它到一旁说悄悄话。

  于是,夜月大发慈悲地说:“下次打。”

  寺崎幽幽地望了眼笑眯眯的夏目,他都听到了。夏目说,他会故意输掉,解除式神的契约,放夜月走。

  可现在夜月怎么赖上他,不想走了呢?

  “它喜欢你啊。”晚上,夏目如此回答他。

  寺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夏目肯定道:“黔已也喜欢你。”

  寺崎迷茫地看他。

  夏目疑惑:“你没发现吗?”

  寺崎纠结地点头,“看不出来。”

  “果然是情感笨蛋吗?”夏目忍不住吐槽。

  寺崎无言看他三秒,蓦地拉高被子缩了进去,一副被说中了伤心事的模样。

  夏目伸手把阴郁到想种蘑菇的寺崎挖了出来,通风透气。

  “还有那只叫孚虚的妖怪,也喜欢寺崎啊。美和子、优子阿姨、冲着寺崎来店里的很多人也都喜欢寺崎吧。可以在短短时间里获得很多生命喜欢的寺崎,好像感受不到被爱着的感觉呢。”夏目轻柔地说。

  寺崎的声音闷闷的,“我长得好看,人类喜欢我很正常,可是妖怪为什么会喜欢我?”凭气息认人的妖怪,审美很诡异的。

  因为轻而易举就能获得人类喜欢,所以一点都不知道珍惜。对喜欢的肤浅认知,情感笨蛋是真的啊。夏目暗自思怵,道:“人类和妖怪喜欢寺崎不仅是因为外貌,寺崎的性格也占了很大一部分的。”

  寺崎撩起眼皮,拉长了语调,“我装出来的啊,温和、善良、正直、包容什么的,那些都不是我。”

  夏目语塞片刻,道:“可那些不都是你的一部分吗?”

  寺崎有点生气地爬起来按住他,“不许这样说我。”

  夏目沉默地看他。

  寺崎揪着夏目衣领的手些微颤抖,仍是冷道:“我根本不是那样的性格,你应该知道的。”

  他人喜欢的假象,因为不曾在意他人,所以他可以不在乎来自他们的喜爱。可夏目不一样,他已经触及真实的部分,就回不到从前了。寺崎不想再骗他,不管是言语,还是行为。

  真正的寺崎是什么样的呢?夏目望着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睛里故作冷漠的人,心道大概是个奇奇怪怪,需要人耐心照顾的别扭小孩吧。恰好,他有的是耐心。

  “我之前说错话了。”夏目握上他的手,认真道:“就算寺崎伤害了很多妖怪,也还是我认识的、喜欢的那个寺崎。”

  老先生说寺崎对妖怪保持着的平常心,应该是说他对所有生命一视同仁的漠然。研究妖怪的寺崎,想必也研究过人类。只是因为研究的内容不同,遵循的规则也不同,所以寺崎做出的行动也不同。

  寺崎好比一条变色龙,善于改变自己的色彩,隐藏自己。去到哪里,就会融入哪里的环境。

  不必对他太过苛责。寺崎的老师很明白自己的弟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看起来很懂人情世故,实则都是纸上谈兵,不时就会做出一些特别的、格格不入的事情。老先生是在劝他,寺崎是个好孩子,要包容,教导好他。

  寺崎定定地看他,手松了松,“为什么会喜欢我?我既不善良,也不正直。”

  他看见老奶奶摔倒也不会扶的,夏目倒是会。

  “人类的一生中,会遇见很多不同的生命,能记住的不足万分之一。”夏目眼里浮现笑意,“如果可以牢牢记住什么事情,那就说明这对他的人生很重要。”

  “我记得最深的事,不是什么很快乐或很痛苦的事。只是有一天,寺崎牵着我走过了人来人往的繁华大道,身后还跟着一个妖怪。那份和平的心境,我至今都能回忆起。”

  “七年前是寺崎牵着我,将我的整个人生都拐跑了啊。你要对此付出责任。”

  寺崎哼了一声,“你怎么不说是你拐跑了我的人生呢?”

  夏目笑了笑,“我知道啊,所以我在负责了。”

  寺崎沉默片刻,彻底松开了手,躺了回去。

  夏目戳他,轻问:“你有责任心的吧?”

  “没有。”寺崎闭眼说。

  “那慢慢就会有的。”夏目了然道。

  寺崎闷道:“我没有心。”

  夏目伸手按上他的心脏处,认真说:“可是它在跳动。”

  寺崎睁开眼睛,夏目表情无辜。

  寺崎回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心。”

  夏目敛眸,收回了手,“寺崎已经有心了,有喜欢我的心,也有喜欢老师的心。”

  只是等他的老师不在了,那颗心就碎掉了。寺崎到时候会很痛苦。

  太过纯粹的感情,反倒会被伤得更深。该怎么办啊?只能交给时间治愈了吗?夏目觉得自己很难找到其它办法。

  寺崎拱了拱,夏目张开手,将他完整地纳入怀抱。

  耳边的心跳明晰。寺崎陷入昏沉时,还在想——只有活着的人类,心脏才会跳动。

  明天一早,寺崎从角落里拿出几本厚厚的书籍,将夏目和随行保镖夜月送上了离开的电车。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勾起嘴角笑,“回去吧,不用担心我。到家了就给我打电话。”

  夏目蹙眉看他,眼里的担忧怎么都掩不住。

  “得空我会去找你的。”寺崎留下了一句话。夏目不太放心地在回去的路上,絮絮叨叨地和夜月叮嘱。

  夜月点头,心底总结道: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的话,尽管给他打电话。

  过几天入了深秋,他们的电话,从每天定时一个,变成了隔天一个,又变成了隔三差五。甚至有时候是夜月给夏目打,和他说寺崎今天都做了什么事。

  寺崎很忙,没得空去找夏目。他又在研究奇怪的事情,研究人类的寿命到底能不能因为妖怪的祝福而获得延长。

  不死心,只要有概率,他就会去做。

  赶过来的夏目把他从研究里强行捞出来,让他去给箱崎陪护。

  寺崎住在了医院,由更加病弱的箱崎,乐呵呵地看着。

  寺崎笑不出来,但还是很乖地放弃了研究。因为,研究的时间,已经不够了。

  入了初冬,下第一场大雪时。

  乌鸦叫了几声,从电线上飞走了。

  落进手心的温度冰冰凉凉,满世界入目皆是空茫。

  乌泱泱的黑色人群里,他们隔着微笑的黑白画像遥遥相望。

  箱崎明先的妖怪酒友,他的家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挤满了小小的房间,呼吸逼仄。

  除妖师家族派了人过来悼念,望见满目的妖怪一时愣怔。待身侧式神,小声地指着那个安静呆在角落的人说“千金”,他便成了人群轻声讨论的焦点。

  还没等他们商量出个一二三四,一晃神,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枝头的雪抖落在黑色的伞面上,夏目撑着伞,紧紧地牵着人。踩过有些厚重的雪地,留下两串脚印,离开了这个地方。

  大门口边,黔已背着大大的包裹,等他们走过,便跟了上去。

  夜月安静地缩在寺崎肩膀上,很小一只,却很有份量。

  高高的楼层上,两条龙注视着他们的离去,缓缓合上了眼睛。

  天气预报说,今年的冬天,比往常都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