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一人的声音娓娓道来。寺崎有藏将箱崎府妖怪的状况,一五一十地向箱崎明先转达。

  老师不想让妖怪来探望,那他便和他说吧。

  箱崎听着,浑浊的眼睛略迟缓地眨,带着岁月痕迹的脸,偶尔也露出了一个带着怀念的笑。他身侧的两名式神,不时会替他出声回应。

  听到他们真的亲自去赔礼道歉了,先是惊讶地确认了一下后,有些欣慰地笑。长青就道:“它们没有被吓跑吗?”

  对弟子颇为了解的箱崎,私以为,黔已会进行代劳。

  “跑了。”寺崎淡然说,“堵上门去敲的。”

  他和箱崎府妖怪们的关系,维系在中间的向来都是箱崎明先。早些年还好,妖怪见到他还会很感兴趣地逗弄箱崎的弟子。后来,发觉他行事作风和箱崎完全不一样,又挂上了诅咒,妖怪们便开始躲着他了。

  箱崎虽为此烦恼过一阵,研究了一下那个诅咒后,发现除了让妖怪怕点外,对弟子像是没什么影响,再加上寺崎都不在意,也就放任不管了。

  面对做出不同于往常事情的弟子,箱崎望了一眼腼腆笑着的夏目,感兴趣地追问了下去。

  寺崎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同样的,他也可以心不跳地直言他们不仅敲门给妖怪道歉,他还和男朋友吵架了。

  面对箱崎有点诡异又很是和蔼的目光,夏目生无可恋到想原地挖个坑先把自己埋一下。

  晚辈的事,身为长辈的箱崎不好多插手,但是,他想和这个弟子突然带回来的,似乎很在意的人聊一聊。

  恰好护士走进来,给箱崎打上吊瓶。他随意地找了个借口,把寺崎支使了出去。

  寺崎扫了一眼夏目,隐有所觉。就像老师可能有话想和夏目说一样,想要再见老师一面才走的夏目,也有自己的考量吧。

  他平静地跟随护士离开。行走在略昏暗的走廊里,一直嗅到飘荡在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明显,路过的每一间房里,都有穿着病服的人类。

  “慢点走,小心摔倒了。”

  迎面走来的大人声音含着三分笑意,七分紧张,前面穿着花裙子的女孩,充满朝气地慢跑,头也不回地应母亲:“哥哥还在等我呢。”

  她打开其中一间病房的门,那里面岁数不大的男孩子便冲她笑起来。

  寺崎突然觉得他可以分辨出那个笑容,温和的,真切的,又因为心脏疼痛而露出的,有点虚假的笑。因为,他似乎也在老师的脸上见过很多次。

  寺崎有藏露出一个相似的笑容,片刻后抽搐了一下嘴角,将笑容慢慢地、完全地敛了下去。

  他想,他大概明白,为什么小时候夏目就能分辨出他的笑容很假了。

  因为他的演技,一直都不完美。他可以模仿出任何人类的表情,却做不到将他们那时的心境复刻下来。不管是来自身体的反馈信号,还是心理上的任何情感。人类露出的所有表情,都是“被动”的,而他则是“主动”的,需要根据所面临的境遇,分辨出该使用哪一种表情,再向载体传递数据信息。

  那个时候,他只是在操控载体,就像操纵一个傀儡。

  记录在核心中的所有程序隐藏起来后,他不用再传递数据信息才可以做出反应,不用再计算嘴角合适的弧度,但他仍然是“主动”的。

  他只是一个仿生人,和真实的人类不一样。以非人类的身份想要融进人类群体,这可能是他向这个世界,撒下的、最初的谎言吧。

  所以才被人说是骗子、大骗子。寺崎想着,轻轻地笑了一下。

  路过病人手上拿着的玻璃空瓶子,便如实反映出了一个真切的、看起来有点哀伤的笑容。

  “老师,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寺崎轻声向照顾箱崎的护士问。很多妖怪问他这个问题,可他也不知道答案,老师也对此避而不谈。

  中年护士侧头望了他一眼,箱崎明先是这所医院的常客了,她对这位每次都陪着他来医院的人也有深刻的印象。他并不是那位老人的儿子,听说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徒弟,却比家人还要照顾老人。

  她有些于心不忍,仍公事公办地说:“病人身体虚弱,最好留在医院,方便观察。”

  所以说人类啊——

  到底为何一生短暂,还要脆弱到被各种疾病缠身……

  寺崎低垂着眼眸,轻道:“老师现在的情况,和我讲讲吧。”

  护士神色认真、语气平静地将病人情况告知每一个病人家属。毕竟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做过千儿百遍。

  ……

  早晨的风,吹动窗外翠绿的树叶,落在墙上的半边光影,斑驳地晃动。感知到危险的气息远去,一只毛绒的妖怪爬上窗户边缘,望见熟悉的房间里,还停留着一个陌生的人类。

  对上人类的目光,它胆怯地缩了一下,躲在了窗帘后面。

  独自面对长辈的夏目,在最初的局促之后,在老人平和到可以包容一切的目光和声音中,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那个带着花的妖怪,是来看望老先生的吧。”夏目望向窗台。

  箱崎扭头看一眼,“它是住在这里的妖怪,它来听我讲故事的。”

  夏目笑了一下,箱崎看着他的眉眼,忽然觉得,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对妖怪充满善意的人了。上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还是年轻时的自己。

  “你和玲子,像,又不像。”

  夏目转眸看箱崎,温声道:“我没有见过外婆。”

  他的身世,箱崎有所猜测和了解。他便和夏目讲,他认识的夏目玲子,看起来直率又天真,无法无天,实际上是个细腻又温柔的家伙。

  总是心软到口头用武力吓妖怪,就算吃过亏也还会相信妖怪对她说的话,不得不对妖怪下手了,又会毫不留情地打上一顿。

  “我们这些能看见妖怪的人,根据对妖怪的态度不一样,立场也不同。玲子是个矛盾的人,她站在人类的立场,又切实地为妖怪着想。”

  箱崎望着安静的夏目,问他:“贵志啊,你知道自己站在哪里吗?”

  是妖怪,还是人类这边?

  夏目已经思考过很久这个问题,他有自己的答案。面对箱崎的询问,斟酌半晌,才答:“老先生,我不太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我被人类排挤过,也被妖怪伤害过,但分别在不同的时期,得到了来自于他们的治愈。”

  因妖怪受到人类的排挤,也被想要吃掉他的妖怪追逐过。但是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都帮过他。他不够坚强的心灵,总会在反复受到伤害后慢慢被时间治愈,依然选择向人类和妖怪敞开怀抱。

  夏目说:“我喜欢人类,也喜欢妖怪。”

  像玲子一样心软的家伙。箱崎有些失望地想。

  夏目接着说:“如果妖怪和人类之间有一堵墙。”

  不如说,除妖师本就是那道墙。

  “我想站在上面,让谁也越不过去。”

  “人类别再伤害妖怪,妖怪也不再伤害人类。我想要见到这样相安无事的局面。”

  他真是个理想主义者。夏目暗自调侃。

  箱崎久久不语,妖怪眼也不眨地看他。夏目握了握自己的手心,微笑道:“我知道这做不到的。”

  这个世界太大了,除妖师的存在也太久了。根深蒂固,但凡动摇一下根基,都会引发地震。

  箱崎就想,现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啊,做的梦比他还要大。不过,夏目这样的年纪,没有经历过太多的挫折,也不会被现实重重地压垮,他可以理解。

  箱崎突然道:“那你觉得有藏,站在哪边呢?”

  他哪边也不站。夏目犹豫着没有回答,箱崎自顾地说:“我一开始见到有藏那孩子时,他带着式神,漫山地追赶一只大妖怪。那只妖怪跑到我身后向我求救,我拦了一下。结果,他转身就跑了。”

  寺崎可没和他说过这些,夏目默了默,心道可能是因为衡量了一下对上的结果,发现打不过或者浪费时间和箱崎对上不值当,就干脆地跑了吧。寺崎很少会在意过程如何,逃跑对他来说,可不会感到羞愧什么的。

  那个时候,除妖师中已经流传着关于寺崎有藏的信息。箱崎也有所而闻,除妖师那边,组织了围捕寺崎的活动。他便循着留下的阵法痕迹,找上了到处划阵的寺崎。

  逃跑过的寺崎望了他一眼说,让他离远点,别踩他的阵。

  截然不同的反应,让箱崎沉默了一会,随之便和寺崎谈起阵法,还让他跟他回去,除妖师正准备围剿他。

  可寺崎说,他觉得箱崎是在拿棒棒糖哄骗小孩跟他回家……夏目心情顿时复杂。

  箱崎:“我觉得有藏,始终对妖怪抱着一份难能可贵的平常心。”

  夏目一愣,对上箱崎突然犀利的眼神。

  “我已经很老了,一直都和妖怪为伍,不断地研究着妖怪的奥秘。不仅是除妖师,连家人也不理解我。知道为什么有藏到处找妖怪研究,我没有拦他吗?”

  夏目摇头,箱崎就说:“有藏追求的东西,只要认为有一定成功的概率,他就可以为之付出一切,并去尝试。”

  “和那些陷入疯狂的人不一样,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箱崎突然咳嗽了几声,蜷缩着抬手捂住心口,床边的机器响起尖锐的声音。式神紧张地凑近,窗台的妖怪吓了一跳。

  夏目神色仓皇地起身,“老先生,要我叫医生来吗?”

  箱崎轻摆起颤抖的手,金云道:“不用,老毛病了。”

  箱崎忍着痛,枯瘦的指节用力抓住了夏目的手,继续用妖力连接着式神道:“我想告诉你的是,有藏是个好孩子。你不想伤害妖怪,我可以理解。但不要一味地否决他,因为他看起来很在乎你的想法。研究术式的过程中,牺牲在所难免。不要太在意一时的得失,因为在未来,有藏一定可以在妖怪的领域,给人类留下许多珍贵的资料和财富。到时候,除妖师可能也就不会再到处抓妖怪了。”

  “年轻的时候,我也为妖怪做过很多事情,还和除妖师家族对着干。只是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我无法再将自己想要保护妖怪的想法继续下去。我常以为我只是个空有满腹经纶的研究者,躲在深山里,一度颓丧到尽情沉迷酒色,可有藏实现了我很多空谈的理论。他是个极端的天才,我只后悔我生得太早,遇上他的时候又太晚!”

  “你们还年轻,你想要做到的事情,即使是充满不可能,只要有概率,有藏肯定会想尽办法帮你。兴许可以带着他为妖怪摸索出一条路也说不定,但不要太早对上除妖师家族,不要轻易挑战他们的权威。”

  夏目贵志愣愣地凝望着箱崎明先眼中流露的恳求。

  “没必要对他太过苛责,他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子啊!”

  有些昏暗的走廊上,急匆匆赶来的人落在门把上的手,骤然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