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早裕平恨不得时光倒流,这样就可以及时阻止爷爷从同学的画本子撕下一页的过分举动。可是时间从不会因任何人的意志停止或倒退,他只能战战兢兢地向它的主人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风早九十度弯腰道歉,无神的眼睛映入自己的鞋子。

  夏目微惊,正翻看画本的手抖了一瞬。

  此时是课间,即使是略显纷乱的教室,风早突如其来的行为也引起了关注。他们大多静静地注视着,也有好事者进行了询问。

  “风早,你干了什么啊?吓我一跳。”

  “哟,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夏目的事,给我们说说呗?”

  出声者都是熟识的同学,嬉皮笑脸地说着不合时宜的话也不会有人指责。

  夏目也不想指责,尽管损坏的是他的东西,不过他想,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风早爷爷不是不知道孙子的本性。主动接触妖怪对裕平来说,就像是在吃饭时夹起不喜欢的菠菜,然后细嚼慢咽一样不可思议。

  在他病了之后,裕平不时会和他提起那些“遇见”的妖怪。从一开始略显生硬的描述,到后来轻快而熟稔的述说,不能看出,裕平对妖怪的态度发生了善意的变化。

  风早爷爷看在眼里,也不去戳穿。直到昨晚,裕平一反常态地提起了他同样能看见妖怪的同学,还借来了一本记录着妖怪面容的画本。

  “不是画本,我爷爷说,里面有咒术的痕迹,看起来很危险。”无人的走廊角落,风早裕平抿唇,瞄着夏目平静的神情接道:“他撕掉的那页,是只长身妖怪,头顶两撮毛,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记得。”夏目贵志不太懂他的画本怎么就变成危险的东西了,不过对于不懂的东西,他打算回去问寺崎。那只妖怪,夏目还有印象。

  独自徘徊在镇子边缘,念叨着某一人的名字,不是迷路,只是遵守约定不进入这座城镇。

  [龙介看见我偷偷跑过来会生气的。]

  它用天真的语气这样说着,夏目问龙介是谁,它说是陪伴了它几十年的人类朋友。

  人类拥有多少几十年呢?妖怪的时间概念对百年寿命的人类来说,是模糊而残忍的。

  这只妖怪也许再也见不到它的朋友了,不过他们有好好地道别,这就足够了吧。

  可能它年迈的朋友不想让它知道人类寿命如此短暂,实在是无法长久陪伴的歉意,让龙介选择了好好地说再见。夏目没有擅自干涉那只妖怪的事情。

  “它原来是你爷爷的式神吗?”夏目轻问着,眼神像冬日从地底涌出的水流,看着很凉,碰触后十足温暖。

  风早移落视线,低道:“嗯。爷爷嚷嚷着危险,不可以留下诅咒的机会,就撕下来自己藏起来了……”

  他没好意思说,连画本都是从爷爷手里抢回来的,那页纸,他根本要不回来。

  简而言之,风早的爷爷担心他的式神有危险,所以才会这样做。夏目内心微叹,淡道:“我知道了,你不用太在意。不过是一幅画,你爷爷喜欢的话,收起来也没关系。”

  风早连忙又道歉又道谢。

  夏目问他要了家里的地址,商量着:“哪天晚上你要是有空,我带着画符的人过去找你们。”

  “哪天都行,我晚上都在家。”风早语气松快。不过才一天,夏目回复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早很多。高明的咒术师大多自持高傲,不是那么容易使唤的,也许夏目和那个人的关系真的不错。

  夏目想了片刻,“那只妖怪,现在可能还在前十字路口徘徊。”

  风早一怔,夏目不等他出声便迈步离开。

  妖怪和人类结下的缘,在他看来就像一条两端大小并不相同的红线。只是小孩子握得很紧、缠得又多,才显得红线很粗,而成熟的大人松弛地牵着了另一端,似乎随时都能放开。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牵着的线尚且如此之多,哪里还分得出精力去强行梳理其它的线。

  夏目回到家时,第一眼就望见了店里满面春风的优子。

  “哎呀,贵志这么早就回来了?”优子喜上眉梢地说着,似乎这也是一件大好事令她欣喜。

  发生了什么吗?大订单?夏目不动声色地扫过几眼,边答:“今天下训早。”

  “天天都要训练真是辛苦呢,偶尔也该休息一下才对。我记得你是田径队的种子选手吧?那最近的县大赛,你是不是要去参加?”优子快速说着。

  夏目点头,“下周六的比赛。”

  优子一拍脑袋,顺道:“在县体育馆是吧,要我们去为你加油吗?”

  夏目一怔,迟疑说:“优子阿姨还要开店吧?我坐学校的车,一天就可以来回了。”

  “这样吗?”优子自然地出声,望向高了她很多的夏目,忽然愣怔。她家的孩子,一向不会令他多操心,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孩子。

  优子下定了决心似的,眸子里满是蓬勃生气。“县大赛不是很重要吗?既然如此,我和美和子到时候会去为你加油的。”

  夏目眨了眨眼,轻道:“那就拜托了。”

  不是麻烦,应该道谢。但优子是家人,所以是请求。

  得到了应允,优子开心了。夏目趁机溜向了二楼。

  临时店员寺崎的日常很是随意,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还能空闲地研究古怪的菜式。

  “甜汤,不错吧?”寺崎笑道。

  私以为是豆腐鱼头清汤的夏目:“……”

  寺崎的味觉里,除了甜味还有其它吗?夏目低头望着碗里漂浮葱花的汤面,有些发愁。

  所幸,被祸害的人现在不止只有他一个。匆匆赶回家就能吃上帅气哥哥做的饭的美和子,兴奋地在餐桌落座,没有注意到哥哥隐含深意的目光。一无所觉地尝……到了混乱的甜味。

  她还不信邪地全试了一遍。

  夏目闷声笑了笑,暗示说:“美和子好像不怎么喜欢甜吧。”

  美和子目光幽幽地绕着夏目打转,诚如他所说,她确实不太喜欢吃甜的东西。但是,很明显,哥哥是要将她当成对抗寺崎哥哥的武器。

  美和子才不要干这种事!

  “寺崎哥哥是照着哥哥的口味来做的吗?那哥哥你要加油吃哦~”美和子三两口扒拉完了晚餐,双手合十,语气轻快道:“我吃完了,美少女的饭量只有这么多!”

  兄妹的情谊小船,迎风的时候,也不太稳定。夏目微叹,问起了优子,“她看起来特别地开心。”

  美和子赞同地点头,“像中了头等奖一样。”

  什么事会让优子这么开心?夏目和美和子一致望向了待在家的寺崎。

  寺崎飘忽了一下视线。去给前夫套麻袋这种事情,优子可是特意给他说,不要告诉他们的,这有损她母亲的形象。

  优子的两个孩子和他一个外人不一样,这是属于他们的秘密。

  “优子阿姨打算装修一下,将店铺面积扩大一点。”寺崎含笑地说着,引导出安全的话题。

  两人面面相觑,“怎么突然要装修?”

  寺崎淡道:“换一种风格,换一种心情啊。”

  优子阿姨下午和他谈起未来的规划,整个人都在发光。

  得知了合理的缘由,夏目和美和子没有再多想。

  晚些时候,夏目从包里掏出画本,递给了寺崎。

  “这是我画的妖怪们,风早的爷爷说,这里面有咒术。”

  寺崎一愣,接过并翻看起了画本。

  夏目的画画技术,比之几年前有了十足的进步。线条成熟,且干净利落,每一笔都在它该出现的地方,很好地将长相大多奇特的妖怪刻画了出来。

  寺崎边翻看着,边抬眸望向了夏目,确认道:“全部都是你自己画的?”

  夏目点头。

  寺崎又问:“除了画画,你还对它做了什么别的事情吗?”

  别的事情?夏目努力回想,思考失败。

  “真奇怪呢,妖力强大还能这样的吗?”寺崎微笑了一瞬,合上了最后一页。

  “友人帐,是妖怪亲自落下的姓名,具有十足的束缚威力。但是,你的画本子不一样,它像是弱版的友人帐。”

  夏目惊愕地上下移动视线,寺崎说的意思是,他无意中搞出了另一本友人帐?他蹙眉说:“我只是画了它们的模样,没有落下名字。”

  寺崎双眼弯弯,笑道:“听说有一些独特的咒具,是饱含着人类的期待和心意而无意制作出来的。你画它们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夏目:“……”

  他心虚地低下声音,“我是想要记录它们,将它们留在纸上,看到了就可以想起来,画着画着都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夏目想到卧室里放在抽屉里满满五本的画本,更是心虚。

  寺崎挑起了眉,他能感知到画本里的咒术紊乱,并未彻底完成,但和友人帐有些相似。

  夏目沉默半晌,轻道:“我束缚妖怪了吗?”

  寺崎叹息着拿着画本拍上夏目的脑袋,发出的轻微声响,打乱了胡思乱想。

  “你的妖力真是强大又危险,画妖怪的事,先停一停。”

  夏目神色失落,又道:“我还有文字记录本,和画本子里面的内容对应的。”

  寺崎一愣,笑说:“是吗?拿出来给我看看?”

  读作记录本,写作日记。夏目不顾萦绕的淡淡羞耻感,翻找出最新的一本。想着这里面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无关内容,依旧不太放心地递了出去。

  寺崎笑意十足地拔出,坐在一旁,很有兴致地打开了日记。

  文字所记录的信息比画面要多得多。夏目写下的内容有些零散,像是想到什么才写什么。

  不是每天都在记录。

  只有遇见新的妖怪,或是旧的妖怪又有了交集他才会落笔。

  写着写着,夏目又会发散思维,随意写下今天的一些事宜。比如说优子阿姨放错了红豆沙,导致出现乌龙事件;学校里的黑板上画了不知名的花,像是妖怪做的,由他擦去了。

  字里行间中,寺崎似乎可以感受到来自人类温暖的气息。

  普通的日常,因为有了妖怪的出现,而变得不太普通。

  每一只妖怪的相遇、分离,都有所记录。清晰地写下画本里的页数,一一对应上那些妖怪。

  夏目在照顾妖怪,而妖怪似乎也在照顾着他。人类似乎喜欢上了讨厌过的妖怪……真是了不得呢。

  寺崎有藏瞟着似乎满不在乎这边动静、故作镇定背对他的夏目。

  很久之前夏目的日记总会出现他,不过,现在夏目已经不再害怕,可以从容地面对妖怪。正如以前所期待的,拥有健康的身体和强大妖力的夏目,无疑是除妖师的好苗子,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但是,从心间泛起的失落,似乎挥之不去。

  寺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和人类实在是有着很大的不同,回想起以前的研究妖怪的过程,大抵是人类知道了会吓一跳,然后可能还会害怕的程度吧。

  哦,说不定还会骂他,不过以夏目匮乏的词汇量,气急了也蹦不出几个词。

  嗯……所以还是不要让他知道好了。

  寺崎合上了本子,平静地说:“这本日记没有什么问题,你还有其它的吗?”

  夏目一僵,木木地掏出了几大本日记和画本。厚厚地分成两叠堆放在桌子上,他的手按在了其中一叠上。

  “都要看吗?”夏目垂头说着,看不清神色。

  “不能看吗?”寺崎打量那叠日记,最底下的一本很是眼熟。

  日记藏着复杂思绪,文字挽留逝去的时间。夏目十分念旧,即使是破损的东西也会缝缝补补继续用着。

  他又将我缝成了什么样呢?寺崎有藏对此很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