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楌晟从晋源到盛京之后,今日是第二次入宫,盛安帝似是将他遗忘一般。

  在旁人看来将祁楌晟召回盛京,无非为了盛安帝寿诞。再深知一些,也只知是因着曲州的玉石山传闻,盛安帝才终于“想起”被远迁的贤王。

  今日宫宴,祁楌晟被排在不起眼的位置,却因那些玄妙至极,越传越离谱的故事。丝毫不妨碍其他人暗流涌动的目光,进而揣度着盛安帝的心思。

  高高在上的盛安帝,脸上扬着胜利者的傲然。接受着百官、使臣的朝拜,嵩呼万岁的声量响彻庆元殿。

  祁楌晟脑海中眼前的一切和当年盛安帝登基之时的景象重叠,至高无上的皇权与幼时的他藏匿在父皇寝宫的床底所听之声的重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兄便安心上路吧,这个天下,臣弟一定会好好守护的。”

  海贸友邻前来参宴的使团位列上宾,盛安帝的几位嫔妃、皇子列于御座的四周,股肱之臣列坐其次。

  好一派兴国安邦的气势。

  祁楌晟坐在末席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同样冷眼的,还有大殿斜上方,戴着精致银饰的齐灼。

  而齐灼的目光,从坐下后便一直冷眼盯着坐在自已座位不远处的大盛首富——洪旺。脑满肠肥,一刀插进去,先出来的一定不是血,而是油!

  耳边听着盛安帝与使臣之间的八分试探夹杂两分倾谈,齐灼脑子里想了十八种洪旺的死法。

  “齐卿……齐卿?”

  第十九种死法被盛安帝的问询打断。

  “草民在!”

  盛安帝看着堂下之人,银饰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回应的声音显得沙哑刺耳,不觉皱了皱眉。

  齐灼沉了口气,“草民的脸,因出海时不慎受伤。伤疾可怖,恐冲撞圣颜,不便脱下面具,请皇上恕罪。”

  盛安帝亲和地摆了摆手,“齐卿不必多虑,朕方才是在同南罗使臣谈及你的船舱之技。南罗使臣对你可是赞许有佳啊!龙海船行造的船,工艺之高,可谓是享誉五湖四海!”

  “谢皇上嘉许!草民对自已的技术……也很是满意!”

  埋头间,齐灼忍不住斜眼看向了祁楌晟的位置。

  盛安帝很欣赏齐灼的坦率,宣了不少赏赐。

  “朕听闻,龙海船行的船底,在原来的基础上拓宽加固,船体内划分了多间独立舱室?”

  “回皇上,这都是船舱漏水漏出来的经验积攒。”

  “极好极好,年少有为实乃大盛之福!”盛安帝很是满意。

  南罗使臣与齐灼有过一些私交,此时也恭维道:“齐君的龙海船行,我国陛下也极为欣赏。比其他的船行,更为牢固。舱室的容量大,运量比别的船能多出一半。”

  “噢?但龙海船行似乎并不是盛朝岸口行船量最大的。”

  齐灼顺接,“回皇上,龙海船行继承恩师遗志,对大海心怀敬畏。每次出海,求稳为先,对行船量有所控制。”

  敬畏个屁!死老头子要是真能敬畏,也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齐灼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盛安帝点头称赞,随即传唤了行船量最大的洪记船行。

  “草民洪旺,参见皇上。”

  “朕听闻,洪卿的洪记船行,除了纭州,其他几个岸口都有涉猎。”

  “回皇上,草民的洪记船行多在曲州经营,其他岸口……只是略有涉及。”

  曲州……一词冒出,不少人不约而同地朝末席探去了一丝不可察觉的目光,见祁楌晟正一派闲适的喝着酒。

  “洪卿不必谦虚,洪记船行的行船量占了盛朝海贸的六成,是大盛的功臣啊!”

  “草民惶恐!”

  “朕听闻,洪卿的产业广布盛朝东南一带,实乃生财有道!”

  几番话听得洪旺飘飘然。

  “回皇上,皆是皇上皇恩浩荡,国泰民安,草民才得以有如今。草民感念皇上泽被,在东南一带广修庙宇为皇上祈福!”

  “洪卿有心,听闻,朕的天书宫所涉用材,洪记船行也是多番协力。来人呐,赏!”

  “谢皇上!”

  “不过朕有感刚才齐卿所言,洪卿还是要小心驶得万年船!”

  “……谢皇上教诲!”

  洪旺一身横肉颤颤巍巍跪拜谢恩。

  户部尚书刘燊在一旁听着,心里却直打鼓。一番话,旁人不知,他是清楚的。

  今年的舶税远不及往年五成,这件事还未呈入文告,一时不知如何交代,却见盛安帝在众人面前如此抬举洪旺。何意?

  齐灼、洪旺二人,各自端走一盘赏赐,回身坐回自已的位置。

  擦身而过间,洪旺看向齐灼的神情很是得意。令齐灼不禁想起某人说的,“等养肥了再杀”。觉得甚有道理,第十九种死法被齐灼暂时置之脑后。

  整场宴席在盛安帝雨露均沾的赏赐里顺畅推进,祁楌晟没有在嫔妃席里见到蕊夫人。想来这样的场面,云姨是不便出席的。

  常安和燕霄此时等候在校场,宴席间除了一些揣测的眼神,也就只有那尊银饰面具遥遥举杯跟自已致意。

  要是燕霄在,那人一定会到处听墙角,再复述于他,连常安都被他带坏了。

  大殿中央,舞姬的舞姿翩迁,伴以琴弦轻拨。云韶司今日的奏乐,大约是为了南罗、西亚诸国的使臣特地选曲,竟有些番境之风。

  无人打扰的祁楌晟,喝着酒,耳边是似曾相识的番乐,忆起自已第一次踏上异国国土的情景。

  十六岁的祁楌晟,拖着半条命到了晋源县贤王府。彼时的晋源县用一句穷山恶水不为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埋伏在贤王府的晋源人,看见就封的皇族亲王,不是敬畏和尊奉,是仇恨和痛恶。

  举刀就刺向祁楌晟,通体烧到神志不清的祁楌晟看到那柄利器时,内心有一丝解脱。

  只可惜,等待良久的刀终究没有落下。佘长亭带着一众部下赶到,乾坤扭转。

  从此,祁楌晟便断了解脱的念想。被盛安帝引晋源水淹了半城的晋源县,成了他的发祥地。带着晋源人,重振家园。没有田,就走水运。从晋源县到纭州,再从纭州踏上南罗。

  看着盛安帝与各国使臣,畅谈着以后各国间海贸往来的宏图,仿佛一船船黄金白银正在驶抵盛朝的岸口。

  自古财帛动人心。

  皇帝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