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隐约猜到这里和阿兰有关,看到这一幕依然震惊。
在他印象里,阿兰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即使双手染血,他的眼睛仍是镇定自如的。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像随时都要破碎。
他都经历了什么啊……
“阿兰。”
伊恩把匕首别在后腰,蹲下来,尽可能温柔地伸出双手,少年却用力把他推开。
倒下的瞬间,伊恩看到一柄锋利的匕首刺向他刚才的位置,是被他漏下的护士。
他就地扫倒了怪物,用一只手肘压住它的锁骨,另一只手挡开它刺向自己后背的手,在地上磕掉武器。怪物疯狂挣扎,没有五官的脸上浮现出黑色的血管,趁伊恩分神的瞬间,用没有武器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伊恩嘴里尝到血腥,护士的力气大得惊人,他听见自己的喉骨在咯咯作响,却掰不开它铁钳般的手指。如果没有利落地干掉护士,陷入缠斗之后他毫无优势。怪物的脸已经布满蜘蛛网般黑色血管,伊恩就像被催眠,无法挪开目光,视野里全是黑白的线条。
他强撑着最后的意识,摸向身后,本应在腰带上的匕首却不翼而飞。这时,他听见一阵皮肉撕裂的声响,视野恢复了清晰。
阿兰半个身体被血染黑,一只手握着他的匕首,另一只手拎着怪物的头。他的眼神依然破碎而迷茫,嘴角却挂着微笑。
伊恩的心也碎了。
他一把搂住少年的肩膀,然后缓缓地加深了拥抱。小时候,伊恩看向阿兰的目光总要微微上仰,记忆中这个人身材高挑,如今抱在怀里,他的头只到自己的胸膛,肩膀也比印象里更窄、更瘦削。
“阿兰,我是伊恩。那个哭着找你的小男孩,还记得吗?”
阿兰直直地站着,双手仍然拎着凶器和怪物:“伊恩,我记得,是我让你失去了一切。你是来报仇的吗?”
“当然不!”伊恩退开半步,依然握着他的肩膀,“我怎么会恨你?”
“我能给你的只有生命。”
“不,不,我什么也不要,我要带你出去。无论你做过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要报仇。”
伊恩俯下身,平视他的眼睛:“这不是你的错。”
“只有你这样认为。”
阿兰的目光越过伊恩,飘向他身后的黑暗。
开门的声音纷纷响起,怪物的叹息再次填满走廊。伊恩忍不住回头,穿束缚衣的怪物和护士站在一起,最近的几只已经向他们走来。
“走!”
伊恩拉起阿兰的手,扔掉怪物的头颅,躲进另一条走廊。
两侧的铁门里不断传来撞击声,呻吟和叹息不绝于耳,好在门锁依然坚固,里面的东西不会轻易出来。但这条走廊也和之前的一样,比上次多了不少东西。
昏暗的走廊尽头,一辆轮椅转动着生锈的轮子,吱吱嘎嘎地驶来,空荡荡的走廊里好像有个无形的人在推着它快速移动。无论伊恩带着阿兰躲到哪边,都会有这个方向的轮椅被“推”过来,撞向这两个人,又消失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
反复几次,伊恩的脚踝就有些吃不消。
“出口在哪?”他靠着墙,缓了缓受伤的腿。
阿兰沉默地站在原地,任轮椅从面前掠过。
“怎么从这儿出去?”伊恩挡开擦身而过的轮椅。
阿兰轻轻摇头:“没有出口。”
“怎么可能?”
“这里是我的坟墓。”
“坟墓?可是你还活着。”伊恩诧异地看着阿兰,他不相信平行宇宙,也不相信穿越时空,这里的诡异景象却让他心底发凉。
“我从来没说过我死了。”
阿兰拉过伊恩的手,搀扶着他继续向前走。无人的轮椅依旧向他们撞来,阿兰完全没有躲闪,伊恩不得不拉着他躲避。
“没用的,这是对我的惩罚。”
“惩罚什么?”伊恩有点生气了,“谁惩罚你?”
阿兰看着疾驰的轮椅:“所有人。”
伊恩惊讶地发现,自从他说完这个词,迎面撞过来的轮椅上多了不少东西。
一辆轮椅的椅背上洒着大片的血,坐垫上则是一只死去的猫。另一辆轮椅上载着脖子扭曲的鸟,接下来是狗、兔子和几段动物的残肢。
一股奇异的味道忽然钻进伊恩的鼻腔,剧烈的恶臭混腐烂水果的腻甜,这熟悉的味道他曾经在幸福街的垃圾堆闻过,它来自发黑的、爬满蛆虫的尸体。
“呕——咳咳咳……”
仿佛被人一拳捶在胃上,胃酸立刻涌出喉咙,伊恩咳得几乎窒息。
“这是什么……”
他本能地不想面对,但他无处可逃,前方的黑暗中仍有轮子滚动的声音。
这次是辆载着裹尸袋的推车。
“杀人犯……”
推车驶过时,袋子里传来沉闷的人声。
“杀人犯阿兰·法斯宾德。”
“嘿——”伊恩想拦住那些车,但它们的速度很快,差点把两人都带倒。
“杀人犯。”
“杀人犯。”
“杀人犯。”
……
更多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从虚空中,从那些紧闭的铁门里。好像某种控诉,齐齐指向那个单薄的、面无表情的少年。
“杀人犯阿兰·法斯宾德。”
伊恩忍不住怒吼:“闭嘴!”
那些声音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喧哗,铁门里的撞击声越来越大,从外面能看到门板在摇晃。
“你出事之后,你的父亲拒绝承认和你有关系。即使撞伤你的人承担了全部医药费,他也不愿意到医院来看望你。”阿兰的声音很轻,却没有淹没在噪音中。
那一天,伊恩被母亲和父亲同时抛弃了。
“瘸子早就想这么做了。”他提了提嘴角,“他应该感谢老天。”
“撞伤你的人给了他一笔钱,然后收养了你。”阿兰沉默片刻,“那笔钱很快被他挥霍一空,后面的事你已经想起来了。”
伊恩想到那张浸透血迹的沙发,瘸子就坐在那里,用枪崩碎了自己的头。真相拼图的最后一块已经补全,可惜这真相他宁愿永远也不知道。
“各得其所,不是吗?”
他又笑起来,带着淡淡的苦涩与嘲讽。
“其实,我有第二个机会杀你。”
阿兰看着前方的虚空,那里又驶来一辆运尸车。伊恩分神的瞬间,阿兰静静地站在原地,任车子撞在身上。“杀人犯”的指控声从身旁掠过,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抹了抹额角的血。
“你躺在医院里沉睡,醒来之后有可能变成一个残废。但那个人收养了你,他看上去很富有,也很善良。在我第二次犹豫的时候,他抢走了我的刀。”阿兰的眼睛和走廊一样暗淡,“那天有很多人看到我对你举刀,后来,有更多人指控我对他们的亲人举刀。法斯宾德医生也不是万能的,他只能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他的声音渐渐淹没在喧哗的指控声中,伊恩被这些噪音灌满双耳,心底有个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所以,那些中了致命枪伤的人,被烧伤的人,毒瘾缠身的人,病入膏肓的人们,他们把死亡归咎于你,而不是对他们开枪的人,纵火的人,把毒品卖给他们的人,让他们感染恶疾的人。”
他冷笑着,望着阿兰的眼睛所指的方向,那团浓郁的黑暗仍在倾吐怨恨。
“因为他们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谁是为他们遮掩懦弱的替罪羊。”
阿兰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表情,他叹了口气,用成年人般的复杂眼神看着伊恩,冷漠,嘲谑,悲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他什么都知道,却依然承担一切。
“这个小镇疯了。”
伊恩彻底地愤怒了,但他无法控诉任何人。
他想起派翠莎,这个罪恶的纵火犯同时也是位绝望的妻子和母亲,战争夺走她的丈夫,毒品杀死她的儿子。那些诱拐她儿子去偷窃的孩子从出生起就失去了纯洁,直到被复仇之火烧死,也没见过真正的正义。
还有自己的母亲,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离开祖国,踏上幸福街的时候她就失去了幸福的可能。对她和自己挥拳的白人养父被英雄的美梦催眠着飞往越南,又在全世界的声讨下过着可悲的下半生。剥下尚未咽气的同伴衣服的流浪者,用毒品逃避现实的懦夫,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警察……
每个人都充满苦衷,足够令人同情。
“你甘心被活埋在这里吗,阿兰?”
“我没有资格选择。”
“为什么?”
“因为我是阿兰·法斯宾德。”
“放下你的救世情结吧,你不是基督!”
伊恩抓住少年单薄的肩膀,但对方只是轻轻地摇头,露出极淡的微笑。神性的悲悯和魔鬼的刻薄同时出现在一个孩子眼中,灰色的眸子像两团幽深的雾,掩盖着荒凉的虚无。
“我当然不是基督,也永远不可能接近基督。”
阿兰抱住伊恩,抚摸着他紧绷的身体,然后按住他的胸膛。
“去面对最后的真相吧。”
巨大的力量推着伊恩不断后退,他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只能眼看着阿兰的身影越来越远,视野越来越暗。
然后是一片光明。
他发现自己来到室外,雾气弥漫的托卢卡湖边。那栋困住自己的小楼就在面前,大门口的空地上有一座藤蔓缠绕的天使雕塑。它确实是座医院,并且十分眼熟,伊恩的记忆里有个地方和它一模一样。
法斯宾德诊所。
这就是最后的真相吗?
伊恩皱起眉头,他对这里没什么印象,因为他们一家都没有医疗保险,也付不起昂贵的医疗费。他从没踏进过法斯宾德诊所的大门,不过他记得,瘸子对它的主人怨恨颇深。
法斯宾德医生曾经作为军医参加过越战,退伍后开了家诊所,他的患者中有不少都是军人。按照法律,因战争伤残的军人可以享受特殊的医疗津贴,重伤患可以免费医疗,轻伤的人也能以极低的花销购买处方药,所以瘸子也去法斯宾德诊所做了检查。
遗憾的是,他没有申请到医疗津贴。
拿到医疗津贴的人全都有确凿的肉体伤残,而法斯宾德医生对瘸子的诊断是,他的腿没有实际的病变,症状来自精神受伤。
那是段遗憾的历史,由于当局对精神伤害的重视程度远不如身体,很多经历过战争摧残、又被社会的反战情绪质疑的退伍军人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每年都有几千人选择自杀。
伊恩想起小时候,幸福街曾流行过一种止痛药。
它的用户原本是癌症晚期患者,缓释的吗啡能带来肉体的平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许多没有癌症的人也在服用这种止痛药。先是患风湿和偏头痛的老人,然后是被繁重家务劳损身体的妇女,药物抚平了他们肉体的疼痛,也带来精神的安宁。
再后来,为失业而痛苦焦虑的男人发现了它。
整个幸福街陷入了梦幻般的安慰中,人们在药物中找回了往昔的幸福,法斯宾德诊所成了比食品店更不可或缺的地方,连警察都沉溺于这种合法的吗啡。可惜没过多久,药片的剂量就无法满足上瘾的人们,毒贩带着海洛因接管了市场。
不幸中的万幸,由于对法斯宾德医生的仇恨,瘸子从没使用过止痛药,他麻痹自己的方式是酗酒。母亲则不知道什么原因,对成瘾药物有一种刻骨的、近乎仇恨的愤怒,或许那是她故乡的观念——这种态度值得幸福街上的人们参考,它无疑是非常、非常正确的。
“万恶之源啊,法斯宾德诊所。”
伊恩皱起眉头,冷冷地打量那栋建筑。
干枯的藤蔓包住了整个墙体,使它看上去像一座巨大而荒凉的坟墓。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法斯宾德医生那样令人畏惧,因为从他指缝里漏出的吗啡止痛药断送了无数人的幸福,他才是真正的魔鬼。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
下一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