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幸福街>第28章

  “竟然睡着了。”

  在睁开眼睛之前,伊恩伸了个懒腰,顺便搂住身边的人来个“早安”吻。

  阿兰不在床上。

  伊恩心脏一紧,顿时睁开眼睛——病房里只有自己一人。

  尽管身体的感觉、床上的血和精斑都在表明,他曾经和人激烈地做爱,但除了他自己,似乎没人能证明一切真实地发生过。他无数次从怪异的梦中醒来,这次却品尝到真正的恐惧。

  这地方出现过的所有人类都是自己记忆的幻影,随着探索的深入,他们都塌缩成被遗忘的真相。如果阿兰也不是真实的存在,自己一定是疯了。

  不,他说过,他不是幻觉。

  伊恩在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踱步,紧紧捏住重新包扎过的伤口,想用疼痛掐断失控的情绪。鲜血渗出纱布,但他感觉不到疼,任它把小臂染红。

  当自己沉浸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满足,并在失去意识之前都在幻想和对方长相厮守的时候,怎么能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的伤不比自己轻,休息又少,刚才消耗了体力,拖着这样的身体,无论做什么都很艰难。这个人看似理性,却能做出最疯狂的选择。

  怎么能这样松懈……

  伊恩无意识地抓自己的头,那上面的纱布也渗出红色。

  如果有人看到他此刻的样子,一定会把他当成发作中的精神分裂患者,而伊恩也感到自己正在滑向疯狂。他不在乎这里是梦境还是真实,只要能证明阿兰是真实存在的,他就能从梦魇中解脱。

  直到此刻伊恩依然坚信,阿兰的存在确切无疑。

  他拉开病房的门,拖着伤腿走出去。

  他做好了走进血腥长廊的准备,外面却和病房一样,安静而陈旧,散发着灰尘的味道。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回荡,他仍不相信这里的平静,就像一切都已结束。

  没有幻觉,没有怪物,也没有阿兰。

  太安静了,仿佛空气都停止流动,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伊恩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它丝毫没有因为眼下的“安全”而放松,反而加快了频率,跳得他胸口发紧,喉咙干涩。

  这是梦吗?

  否则如何解释这怪异的景象?

  刚刚还在和阿兰享受短暂的安宁,转眼就只剩下自己。

  伊恩扶着墙,下意识地在长廊走动,两侧是一间间空病房,看得出来自己确实在医院里。他推开几间病房的门,内部陈设和自己那间差不多,因为没有人住过的痕迹,显得格外冷清。

  走廊尽头是个转角,连接着另一条走廊。

  两条走廊的布局相同,两侧也都是空病房,不同的是,它们的窗户上都有金属栏杆。被挡住的窗子只能打开很小的角度,连手都伸不出去。

  第二条病房走廊的尽头又是转角,没有出口也没有楼梯,伊恩只好继续走下去。

  这里似乎是医生的工作区,每扇门的间隔更大,里面是奇怪的机器,看上去有些年代感。有几间屋子中间是可以调节的躺椅,椅背旁边是牙科诊所里那样的灯架,但这上面没有水源,也没有牙科工具,只有些奇怪的按钮和电路。细看之下,这些躺椅的设计有些怪异,扶手和脚踏旁边都是很粗的铁管,既不舒适又不美观,倒像是某种刑具。

  再往前的房间里,躺椅变成了带护栏的铁床,床上是巨大的无影灯。但这间房子显然不是手术室,它里面的机器更多,机器面板上是机械的指针和表盘,上面插着许多带金属夹的电线。

  这是什么医院,为什么处处透着怪异?

  伊恩琢磨着那些机器的用途,渐渐走到长廊末端。他思考得过于投入,以至于无视了前方传来的细微响动。当一架翻倒的轮椅闯入视野的时候,他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轮椅上的轮子还在转,生锈的轮轴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走廊末端又是转角和另一条走廊,轮椅就在转角处的阴影里。空旷的走廊一眼就能看到尽头,除了伊恩再没有其他人。

  是谁把轮椅放在这里?

  伊恩想到警察局下水道里的轮椅,匕首和血迹,一丝隐隐的不安在心底生出。而面前的走廊里又加重了这种感觉,这里的每扇门都是金属制成,门上的小窗焊着铁网,仿佛重刑犯的囚室。透过铁网,他看到病床上的镣铐和整套束缚衣。

  精神病院?难怪有那么多普通医院没有的设计。不过,阿兰不是说这里是医院吗?只差一个词,意思可完全不同……

  伊恩突然停下脚步,前面又到了转角。

  一路下来,他已经走到第四个转角,每次都转向同样的方向。估算过每条走廊的长度,他推测自己很可能在一个环形的建筑里,不幸的是,这个猜想很快就得到验证。

  他回到了自己睡过的病房门口。

  难道自己真的在做梦?

  如果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理性就会接管意识,人通常会很快清醒——伊恩和阿兰聊这个话题时,后者如是解释。于是伊恩尝试着思考,发现他始终在用理性分析自己的处境,这意味着此刻的异常并非梦境,他又一次走进了超现实的空间。

  还有什么没解决的问题吗?

  又或者是缺失的记忆?

  伊恩毫无头绪,但他已经习惯了意外,并不感到恐惧或愤怒。他只想快点解开谜团,离开这个地方。

  也不知道阿兰有没有经历同样的鬼打墙,回来了没有……伊恩推着病房的门,房门纹丝不动,仿佛和墙面融为一体,他记得自己没有上锁。

  不只这一扇,前面的病房也都无法进入。走廊看上去和之前一样,连昏暗的光线都不曾改变,病房却禁止再次探索。他逐扇尝试,拐过第一道弯,那些床上带着铁栏的病房也上锁了。

  接下来是治疗区域,那些放着机器的房间也锁了门。伊恩隐约觉得周围有些变化,细看之下,墙壁和地面都变得更破旧,多了许多磕碰与划痕,尤其是这些房间的门框。木头门框上沾着黑色的污痕,好像干燥的血。

  也许病人曾在这里激烈地反抗,弄伤了自己或医生。精神病院里难免会用到强制的手段,当时的场面一定很混乱。伊恩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换成自己,也不愿意尝试那些机器。不知道被送来的是什么样的病人,希望他们已经痊愈离开。

  但接下来的画面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美好,墙上的划痕和血迹越来越多,走廊尽头的轮椅就像被暴力地破坏过,变成了一堆废铁。墙上满是飞溅的血滴,无论它们来自病人还是护士,那人一定伤得不轻。

  血迹延伸地上就变成凌乱的拖痕,伤者被拖到下一条走廊,那里的房间装着铁门,血迹断在其中一间门口。伊恩试着开门,毫不意外,门被锁上了,门上的小窗也被铁板挡住。

  他想到上次看到的束缚衣和铁床,伤者不会就这样被绑住吧……虽然知道重症精神病人要被束缚,难免还是觉得残忍。

  伊恩叹了口气,心情有些沉重。

  前面的铁门同样血迹斑斑,他不知道为什么每个患者都要这样激烈地反抗,这些画面到底在暗示什么?真的发生过流血事件吗?还是在隐喻记忆的主人的内心创伤?

  ——记忆的主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脑海,伊恩就意识到他所在的是怎样的空间。除了车祸后那段时间,他没有过其他住院的经历,更没有住过精神病院。他和阿兰一起进入建筑,这幻象不因自己而起,极有可能来自阿兰。

  在出发之前,伊恩对阿兰的了解仅限于咨询室内,直到刚才,他才知道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曾经。

  一路上都是他帮自己寻找答案,就像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兑现承诺,帮自己寻求解脱。如今他身陷的困境,自己也绝不会独自逃离。这无关道德,阿兰从没要求过回报,伊恩这样做也不为了补偿。

  “别再独自牺牲了。”

  他抚摸着铁门上的血迹,轻轻地说。

  门内响起人类的呻吟。

  伊恩胸口一紧,随即用力敲门:“有人吗?”

  面前的铁门沉寂下来,更多的呻吟从其他铁门里传来,愤怒的,恐惧的,有气无力的,还有近乎动物的惨号,仿佛铁门里充满痛苦的折磨。

  “里面有人吗?谁在里面?”

  伊恩逐一尝试,所有的门都牢牢地锁着,只有凄惨的人声穿过门缝,敲打着他的神经。那里没有他熟悉的声音,但是——

  “阿兰!你在里面吗?”

  话音刚落,走廊尽头的拐角处一阵响动。他眼看着一辆担架车从另一条走廊驶过来,撞到墙上翻倒,车上的东西也随之滚落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那竟是个渗着血的裹尸袋。

  伊恩加快脚步挪过去,但一只脚踝用不上力,他的速度比走快不了多少。当他赶到墙角时,昏暗的走廊里已经恢复寂静,没有人影。这辆载着裹尸袋的推车就像从虚空中驶来。

  他犹豫了几秒钟,没有拉开拉链。裹尸袋里的东西轮廓确实是人形,只不过那人形瘦小干瘪,和阿兰相差太多。他没心思探索别人的遗体,因为转过这个拐角,他就在医院里走完第二圈。

  前方又回到了最初的病房,而这一次,病房的门敞开着。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伊恩条件反射般地做好战斗准备,尽管他的武器只有一双拳头。

  他侧着身体接近门口,小心地向里面窥视。自己醒来时还很明亮的病房变得像阴天的傍晚,笼罩着一层暗影。自从他开始探索医院,窗子透进来的光就越来越暗,小镇的天空就像停滞了时间,永远是阴沉的白昼,但在这里,时间就像在另一个维度运行。光线每暗一度,精神病院里的破败就加深一层。

  病房里没有人,他和阿兰躺过的床上有一片人形的血迹,矮小枯瘦,像个女人或半大的少年。它的“四肢”伸展着,好像被固定在床的四角,这不是精神病院通常的绑法,更像某种惩罚。

  伊恩的心莫名沉重,如同被有几只冰凉触手擭住,坠着它下沉。他努力不往更坏的方向设想,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在验证他的推测。

  前方的病房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惨白的人形缓缓地走出来。它们的腿枯瘦如骷髅,胸腔里就像关着发狂的动物,不停地起伏,那是它们被皮肤束缚的上肢。躯干上方那些圆形的、几乎看不出是头颅的东西上只有一个漆黑的洞,呻吟和黑色的血沫不停地涌出来。

  这些东西行动迟缓,没有视觉和听觉,看上去战斗力不强,数量却多得惊人。随着病房门一一打开,它们很有挤满走廊的趋势。

  在它们把路堵住之前,伊恩加快步伐向前挪动。伤腿受力时钻心地疼,没过几米他就大汗淋漓,差点摔倒在怪物身上。

  感到触碰的怪物突然扎向伊恩,他迅速躲到另一个怪物身后。两只怪物纠缠到一起,头上的洞向外展开,露出七鳃鳗一样的层层利齿,咬住对方的身体拼命吮吸。它们的躁动引发更多怪物的攻击,很快,所有怪物都咬成一团。

  伊恩一路“跑”到走廊转角,靠着墙喘了会儿气,解开手臂上的绷带,紧紧勒住脚踝的肿胀。没有石膏,厚实的纱布也能提供些许支撑。

  歇气的功夫,最早扑向他的怪物已经吸得皮包骨头,像被蜘蛛吸干的虫蛹。即使这样,其他怪物也没有放开它,反而更用力地摇头撕扯,直到把它撕碎,才转向身边的目标。

  伊恩把脸转向别处。

  比起怪物相残的血腥,他更受不了它们不顾一切填满身体的饥饿,这让他想起自己最匮乏的时光,伤害和谎言都能被当成爱吞下。

  另一条走廊的门也开着,怪物们呆滞地站在门口,骚动还没波及到这边。伊恩强打精神,在这批怪物挤满走廊之前,得从这里穿过去。

  他正要挪步,那条走廊的尽头骚动起来,几个护士般的人形快步向怪物靠近——之所以说护士是“人形”,他因为它们的步伐和怪物一样扭曲,手肘和膝盖、手腕和脚踝都反折着,好像坏掉的木偶。

  这些“护士”确实穿着齐膝的连衣裙,头戴燕尾帽,但它们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层冷灰色的皮肤裹着头骨。尽管没有眼睛,被那样一张脸面对的时候,伊恩还是感到透骨的寒意。

  不过护士的目标不是他,而是走出病房的怪物。

  它们扬起的手臂上冷光一闪,怪物身上便多出一个血洞,护士们手中竟握着匕首。伊恩想到阿兰曾以天使的形象杀戮,但那是为了终结痛苦,这些扭曲的护士的行为近乎虐杀。它们尽可能多地在病房怪物身上制造伤口,鲜血和哀号只会让它们更兴奋。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护士砍杀,又把瘫倒的怪物拖回病房,感觉自己也要在这颠倒的世界里陷入疯狂。

  不知过了多久,它们终于放下屠刀,一路滴淌着黑血向伊恩走来。他不确定护士的目的是不是自己,因为它们并没有因为自己加快脚步,而转角另一端还有互相啃食的怪物,然而,眼看着刽子手般的怪物拎着武器靠近,这压力也足以让人崩溃。

  伊恩后背贴着墙,尽量把自己藏进阴影,但护士们一直在靠近,脚步声敲在地面上,如同死亡在倒计时。

  他握紧拳头,感觉手心湿冷。

  在他再次准备强行冲过走廊时,护士身后又传来响动。某扇门突然被推开,随后是一串脚步声,那是人类跑步的节奏,他绝不会听错。

  是阿兰吗?

  伊恩差点喊出声来。

  “听”到声音的瞬间,护士比他更快地转身,飞快地追向声音的来源。顾不上被发现的危险,伊恩也艰难地追上去。

  加固过的包扎只能让他的步伐稍微稳定,疼痛却丝毫不减。如果没有受伤,他可以轻易赶上护士,甚至能夺下它们的匕首。伊恩半跑半走已经是极限,没过多久就一身冷汗。

  废物……

  他咬着牙,尝到一口血腥。

  前方的脚步声慢下来,似乎有什么撞到墙上,是肉体碰撞的闷响。紧接着他听到人类的呻吟,利刃划破空气,金属与墙壁撞击——

  “阿兰!”

  伊恩再也按捺不住,用力拍打身边的门,向护士们高喊:“过来啊,女士们,这儿有急诊患者!”

  护士原地扭动几下,似乎在决定先解决哪边,很快,几只怪物就分成两组,两只怪物继续攻击那个人类,剩下的冲向伊恩。

  危急的瞬间,后者降低重心,铲球般踢向一只护士的小腿——他得到过球星的亲自指导,没想到能用在这里。这招的代价是他的伤腿承受剧痛,但效果远超预期。

  护士倒地的时候,匕首脱手而出,正好落在伊恩身旁。在另一只护士挥刀砍下来之前,他迅速抄起匕首,向上挑开它的胸膛,然后借拔刀的力量调转刀锋,给地上的护士补上致命的一刀。

  趁第三只护士被两只同类的尸体挡住,伊恩奋力站起来,继续向前奔跑。这会儿他已经忘记疼痛,满心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墙角越来越近,他的眼睛已经锁定护士的脖颈。脚底踏进攻击范围的同时,他的手已经挥向一只护士的脖颈。这一刀几乎砍断了护士的脖子,紧接着他又刺出第二刀,第三刀,每一刀都扎向最后一只怪物的后心。

  然后,他看清了两只怪物围攻下,蜷缩在墙角里的人。

  他穿着病人的条纹睡衣,身体瘦得吓人,裸露的皮肤伤痕累累,灰色的眼睛里充满痛苦和迷茫。

  那确实是阿兰。

  只是,他不是和自己一起来到寂静岭的阿兰,而是幸福街上的少年阿兰。

  作者有话说:

  《寂静岭》吉祥物护士登场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