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幸福街>第16章

  和血一起喷出伤口的是黑色的头发,它们向四面八方绽开,如同黑色的烟花。

  派翠莎的头颅在半空中翻滚几圈,便被头发捉住,缓缓地拖回躯干。伊恩惊骇地看着那颗黑色的人头沿着残躯向上爬行,找准创口,调整方向,扭曲地接合。

  雕像的表皮在开裂,就像内部有东西在膨胀。裂口先是冒烟,随即透出火光。滚烫的碎片四处崩落,伊恩和阿兰不得不远远退开。

  黑色石像的内部是燃烧的血肉之躯,派翠莎的皮肉和骨头在火焰中劈啪作响,嘴里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她变成了燃烧的怪物。

  伊恩忽然想到在路上遇到的怪物,它们的内脏也在燃烧,仿佛心中有灼热的痛苦和仇恨。身裹烈焰的派翠莎也像一幅炼狱受难图,她胸中有相同的灼痛,肉体被罪恶之火焚烧。

  一个母亲,一个罪人,一个受难者。

  “天啊……”

  伊恩把双手插进头发,已经说不清心里是恐惧还是悲伤。派翠莎挣扎着扑过来的画面和街上的怪物重合,那是痛到极点时不顾一切的求救。

  但他接不住他们的苦难。

  即使当年没有幸免于难,他也没有资格抚去派翠莎的泪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恶的苦果,葬身火海的同伴亦然。幸福街上的许多人出生于世就是罪孽,身负原罪的人无力拯救他人。

  阿兰沉默着,再次举起斧子。

  心理医生的话术只能生效一次,除了暴力,没有别的办法。

  伊恩明白他做得对。阿兰总是那么冷静,在恰当的时候选择正确的做法,从不会被情绪捆住手脚。然而,伊恩心中的异样越来越清晰,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这个人的体贴和共情只是纯粹的技术吗?他挥动斧子的时候面无表情,砍下一个有人格的怪物的头和拂去灰尘一样,一个人类,怎么比怪物还冷酷……

  够了伊恩,不要污蔑救你的人。收起你过剩的情感,像个成年人一样面对现实吧!

  派翠莎浑身散发着灼人的热气,简直是个移动的活火山。伊恩配合着阿兰的进攻,把花架抵在派翠莎身上,制约她的活动。斧子劈在她身上迸出火星,裂开一道道发光的伤口,血水像红热的岩浆,滴在花架上就燃起一片火。

  再这样下去,整个花房都会填满派翠莎的悲伤,沦为火海。

  “派翠莎,派翠莎,你能听见吗?”

  “赎——罪——”

  是啊,你是该赎罪,但你想死吗?伊恩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得到答案,不禁嘲笑自己的虚伪。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跳到倾斜的花架上,借着自己的体重把派翠莎压倒在架子下,阿兰默契地推倒另一个。伊恩又推倒更多,派翠莎拼命挣扎,然而交错的花架扎进她的身体,把她钉在地上。

  该决断了,再犹豫就会把两个人都害死。

  “给我。”

  伊恩接住阿兰抛来的斧子。他面前是被花架压住,只露出头的派翠莎,如同断头台上的囚犯。无罪的人可以扔石头,他没有清白到有资格做处刑人,然而——

  让这一切结束吧。

  他轻轻说了声“对不起”,举起斧子。

  “我——永远——不原谅——”

  派翠莎咆哮着,声浪掀开花架,也把伊恩和阿兰甩到地上。

  伊恩的耳朵暂时失聪,只看到阿兰又开始说话,似乎在劝她放弃。但这是徒劳,派翠莎再也不相信他的话。

  她一路拖着岩浆般的血,踉跄着向伊恩走来。热风烤焦了他额前的发梢,他眼球上的水在飞快地蒸发,视野越来越模糊。

  然而他分明地看到了,一个人正向自己走来,她的轮廓瘦削羸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妈妈……”

  “伊恩!不——”

  阿兰眼看着他张开双臂,抱住燃烧的派翠莎。

  伊恩恢复视力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阿兰。

  他正用力抓着自己的手臂,干净的脸上沾着灰尘和血。伊恩还是第一次见他不那么优雅的样子,不由微笑。

  “你看上去不太好。”

  “那么你呢?”阿兰紧紧地盯着他,唯恐发现异常。

  派翠莎的火焰碰到伊恩的瞬间就化为灰烬,像黑色的羽毛,簌簌地飘落下来。伊恩空洞地睁着眼睛,身体松弛,和被催眠时一模一样。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但火是凉的,和人的体温一样……非常温暖,就像一个拥抱。”

  “我看到你抱住派翠莎。”

  “是幻觉,”伊恩的眉头皱起又展开,一丝伤感稍纵即逝,“那一瞬间我看到的是别人。也许你听到了,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她。我不记得她的长相了。”

  “伊恩……”

  “没关系,我不需要安慰。倒是你,有没有受伤?”

  阿兰站得有些勉强,他在走廊里被撞得不轻,刚才又摔了几下。虽然他的身材和自己差不多,都不是瘦弱的类型,伊恩还是更担心对方,毕竟是自己拖累他遭受这些。

  “不要紧。我想我们可以离开了。”

  顺着阿兰的目光,伊恩这才发现花房里变了样。

  刚才那红黑交错的诡异色调变成了暗淡的灰色,花架漆皮剥落,蒙着厚厚的灰尘,植物早已枯萎。烟熏过的墙壁上有一片片霉斑,那是浸过水的痕迹。

  “派翠莎碰到你就变成了灰,房间也像褪色一样,变成现在的样子。”阿兰淡淡地描述他错过的画面,就像讲述别人的梦。

  伊恩还是觉得,他冷静得异乎寻常。

  目睹这些诡异的东西,谁能保持镇定呢?难道是作为咨询师听过太多噩梦,他已经麻木了吗?但他又不像没有情感……伊恩的胳膊隐隐作痛,阿兰抓得太用力,那份关心不像是假装。

  算了,先离开这里再说。

  临走之前,他注意到自己两手空空,阿兰手中也没有东西。

  “奇怪,消防斧呢?”

  阿兰也怔住了。

  地上只有一层灰尘,打斗和烧灼的痕迹都无影无踪。

  伊恩在花房里转了一圈,最后来到原本是雕像的位置,那里空无一物,除了一枝仿佛刚剪下来的新鲜的百合花。温柔的花香萦绕在身边,让他想起幻觉中的拥抱。

  他叹了口气,轻轻拾起花。

  记忆里的派翠莎是个温柔坚强的人,还有单纯的柯蒂,和那些内心还没有完全变脏的小伙伴,他们的形象短暂地清晰,随即像风吹灰烬般消散了。

  “我想做一件事。”伊恩忽然开口,可在阿兰回应之前,他又摇摇头,“还是不了,这不合适。”

  阿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温和地接住他的目光:“但你需要它,是吗?我们去做吧。”

  伊恩嘴唇动了动,半天才低下头:“你都不问我是什么事。”

  阿兰先一步走向门口,给他留下处理情绪的空间:“那就边走边说?”

  “好。”

  在陌生的地方寻找墓地是不现实的,伊恩也没指望能够如愿。

  他只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埋葬这朵花,让派翠莎的灵魂得以安息。给花下葬本身就很荒诞,他甚至没法证实花与派翠莎,甚至雕塑怪物存在必然的联系。

  这很矛盾。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埋葬二十多年前死去的人,简直是行为艺术。”伊恩自嘲地牵动嘴角,好让表情没那么苦涩。

  “葬礼的主角是所有参与者,他们将埋葬自己对死者的记忆。也许你需要一场告别过去的仪式,放下沉重的负担……”

  是技术性的体贴吗?

  伊恩忽然从阿兰的劝慰中走神,尽管对方的每句话都充满抱持,令人释然,他依旧感到一丝隐隐的疏离。

  “阿兰,你在工作吗?我说过,不要再分析我的精神!”

  不,这太冒犯了,你不能这样对待别人的好意。话音刚落,伊恩就皱起眉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子里充满矛盾的念头,情绪阴晴不定……这不正常,他想。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无论如何……”

  “放松,伊恩。”阿兰轻轻抱住他。怀中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松弛下来,于是他更用力地围起双臂:“刚才的经历耗尽了能量,你暂时没有力气消化它的余波。你的精神和肉体一样,也需要休息。”

  伊恩把头搁在阿兰肩膀上:“你呢?”

  “我会用一点技术调节。”

  “别强撑,你比我需要休息。”

  “谢谢。”

  阿兰的声音带着笑意,伊恩能想象出那是什么样的笑,礼貌,温和,职业。他又一次感到疏离:“如果你不是我的咨询师就好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我在期待什么……我不知道,也说不清楚。”伊恩也用力地抱了抱阿兰,然后放开,“走吧,我们再找找。”

  寂静岭不大,和幸福街镇一样,只有几条破败的、空无一人的街。镇子中心也有个废矿形成的湖,路牌上写着它的名字,托卢卡湖。

  一切都和幸福街那么相似,让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湖畔有一条观景路,一端连着镇子中心,一端向山路延伸。这里的路标随处可见,倒是比幸福街更人性一点。沿着山路走上去就是半山墓地,雾气淡薄的地方能看到冷绿色的杉树林,是个很好的安眠之处。

  从学校走来,一路上都没有怪物,四下寂静无声。阿兰沉默地走路,既没有复盘学校的经历,也没有评论路边的风景。他心里似乎也缠绕着谜团,那是自己无法靠近的领域。

  伊恩失落地收回目光。他在阿兰面前近乎透明,对方却像蒙着大雾,只在某些时刻露出真容的一角。

  他叹了口气。

  阿兰很快投来关注:“怎么了?”

  “没什么。”伊恩指着山腰上树木稀少的地方,“到了。”

  任何地方的墓地都给人寂寥和忧伤的感觉,寂静岭也一样,连鸟兽和怪物都不肯打扰这里的安宁,只有灰白的雾气笼罩墓碑。

  墓园四周围着铁丝网,入口处是没有上锁的铁网门,旁边是一座废弃的木屋,伊恩猜它曾经是守墓人的住处。那人离开时带走了能拿的一切,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墙上几行歪歪扭扭的文字:

  有一座忧凄难测的地窖

  命运已把我丢弃在那里

  粉红快活的阳光进不去

  我独自陪伴阴郁的夜神

  “’一个幽灵’。①”这首诗伊恩倒是读过,不过它出现在这儿,多少有点黑色幽默,“可惜这地方连鬼都要逃走。”

  他看了一眼阿兰,对方也在微笑,这让他沮丧了一路的心感到些许宽慰。

  木屋后面有个窄小的工具间,里面是挖墓的锹和镐,还有各种清扫工具。然而墓地荒草丛生,和木屋一样荒废已久。活人离开小镇,死人留在这里等待被遗忘。也许寂静岭和幸福街一样,离开的人都不愿意回头。

  伊恩独自走进工具间,把阿兰留在门外,埋葬一朵花不需要两个人。然而很快,外面的人就听到他的呼唤声。

  “你来看!”伊恩手里的铁锹上沾着新鲜的泥土和植物,就像刚刚被人使用过。

  有人在他们进来之前挖了什么吗?

  雾气浓重,他们一边在墓碑间搜索,一边说话,用声音确认彼此的距离。伊恩索性读起墓碑上的名字和墓志铭,阿兰则简短地予以评论。普通人的一生大多平庸地相似,伊恩读了几条就失去兴趣。

  直到他发现一座新坟。

  石头墓碑上刻着工整的铭文:“没有基督为我而死,没有佛陀为我指出正信之道,没有神灵在我面前出现,照亮我的灵魂”②

  那行字下面有一个让他心脏停跳的名字——

  “阿兰·法斯宾德”

  与此同时,阿兰的声音也在他身后响起:“伊恩,你来这里。”

  “你——发现了什么?”

  伊恩浑身发冷,后背像针刺一样痛痒,他竭力保持镇定,可阿兰的声音和他一样颤抖:

  “我发现了你的坟墓。”

  作者有话说:

  ① 出自 波德莱尔 《一个幽灵》 郭宏安 译

  ② 原文:没有基督为我而死,没有佛陀为我指出正信之道。在我梦幻的深处,没有太阳神阿波罗或者只会神雅典娜在我面前出现,照亮我的灵魂。

  出自 佩索阿《惶然录》,韩少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