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幸福街>第15章

  无风的室内,红花在轻轻摇曳,它们根深深地扎进腐肉般的培养基上,茎和叶乍看像烧黑的焦炭,实际上是黑色的纤维,每一缕都浸透血水,泛着邪恶的光泽。

  是头发。

  这些头发上开的花像昂着头的蛇一样窥伺着伊恩,他打心眼里怀疑它们有资格上天堂,自己要是死神,一定送这些鬼东西下地狱。他伏下身,发现培养基下面的头发连成一片,最终交汇到一处。

  沿着发丝,伊恩和阿兰追寻到温室角落,那里有一座漆黑的女性雕像,头颅低垂,有点像《哀悼基督》里的圣母。黑色的发丝包裹着焦黑的石料,雕塑似乎也经历过火灾。细看之下,温室的墙上也有过火痕迹,还有浸水后生出的霉斑。

  这间温室很大,按建筑的面积估算,几乎占了半层楼,而且有一整面墙都是玻璃。走进校园时,他们观察过这栋楼,每扇窗都规律地按教室分布排列,根本没有这样的玻璃墙。窗外是诡异的漆黑,恐怕整个二楼都在同样的黑夜里。

  看样子,这里是现实之外的空间。

  大雾弥漫的小镇已然不属于现实,这间温室则是另一种更魔幻的存在。两个世界就像表层与里层,表层世界里若隐若现的一切,到了里世界就变得清晰而狰狞。此刻伊恩不禁怀念起现实,尽管它喧哗又荒诞,有时候魔幻程度不亚于寂静岭——宣泄情绪是徒劳的。

  他的大脑在飞快地运转,试图找出头绪。

  如果这里真是“死神的花园”,自己捡到的眼球不就来自那位悲伤的母亲吗?可是,他摸了摸口袋,自己身上只有一颗,另一颗眼球在哪?

  重物倾倒的声音,然后是玻璃球的弹跳声。

  伊恩猛然回头,温室另一端的花架无人碰触地倒塌,杂物掉落一地,其中就有一颗玻璃眼球。

  和自己手里那颗一模一样。

  伊恩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捡起这颗眼球还会发生什么,他得做好准备。

  阿兰挡住他:“我来。”

  “你小心点,这玩意很邪门。”

  伊恩紧张地盯着他,在触碰玻璃眼球之前,阿兰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会听到声音吗?”

  那一刻伊恩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等他上前阻止,阿兰就像中枪般剧烈地震颤,重重摔倒在地。

  “阿兰!”

  “我没事……没事。”阿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想完全坐起来就需要伊恩的帮助。他靠在伊恩胸前,很久才平复呼吸:“是幻觉。”

  “你也听到了?”

  “我看到了那个母亲,还有……”阿兰摇摇头,闭上眼睛,“和我自己有关的事。”

  “你的事?”

  “先不谈这个。我需要确认一点东西,伊恩,给我你那颗眼球。”

  伊恩有些犹豫,万一对方摸到眼球再发生意外……不行。他把眼球攥在手心:“你要确认什么?”

  阿兰指着角落的雕塑:“死神把眼珠还给母亲,让她用复明的双眼去看清楚,自己即将摧毁的是什么。”

  “你要把眼球给雕塑?”伊恩十分惊讶,“那玩意‘活’了怎么办?我知道这很离谱,但是这个地方,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我确实想要那位母亲‘复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这个地方发生过什么。”阿兰看着自己手里的眼球,“而且我还有另一件事要验证。”

  “什么事?”

  “抱歉,我现在还没整理好思路,只有个模糊的猜想。”

  伊恩用鼻子出气:“我就知道你要卖关子。”

  “对不起,我有保持沉默的理由。如果接下来发生的事验证了我的推测,我们就能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伊恩,你愿意相信我吗?”

  阿兰诚恳地看着他,灰色的眼睛依然神秘,却清澈而坚定,和梦里完全不同。伊恩觉得自己完全没法拒绝。

  “好吧,赌一把。”

  也许是因为阿兰的话,黑色雕像看上去不再狰狞,反而有种哀伤的肃穆。黑色是灰烬的颜色,也是葬礼的颜色。

  雕像的面容被头发覆盖,看不清五官,伊恩本想用手拂开它们,出于谨慎,他还是选择用斧子:“对不起了,夫人。”

  仿佛回应他的歉意,头发碰到斧刃的瞬间就化作黑色的飞蛾,随后又如灰烬般散开。看来是位好说话的夫人,伊恩乐观地想。

  不过她的脸似乎不太和善,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洞,上半张脸像个骷髅。她的嘴角向下垂着,中间却抿成一条线。这让雕像的表情有点复杂,除了悲伤,她的表情里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伊恩掏出玻璃眼球,回头看向阿兰:“放上去?”

  阿兰点点头,率先把眼球塞入雕像的眼洞,然后是伊恩。

  玻璃球严丝合缝地嵌入缺口,就像原本就属于这里。当他们想要清理雕塑上的头发,试图看清它的全貌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骷髅似的眼眶上下合拢,就像长出了眼睑,把暴露的眼球包裹起来。没等伊恩确认雕塑的材料到底是不是石头,他就听到一声呻吟般的叹息。

  雕塑真的“复活”了。

  随着它缓缓站直,束缚它的头发纷纷断裂,满屋子的血肉红花迅速枯萎,焦黑,像纸灰一样剥落。仿佛吸干了温室里所有的生命,雕塑的动作越来越大,它的关节甚至传来噼啪声,就像筋骨在活动。

  这时,他们才看清雕塑的原貌。

  一个没有头发的妇人,瘦得可怕,几乎能看清全身骨头的轮廓。她的长裙像一片黑色的火焰,裸露出半个身体,干枯的乳房紧贴着肋骨,如同被掏空的袋子。有了眼睛,伊恩终于知道她脸上除了悲伤,还有什么表情——

  愤怒。

  当他意识到这点时,潮水般的记忆涌进脑海。

  遗忘的画面飞快地闪回,来不及消化一个就被抛向另一个,每个画面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汇成情绪的海啸。长久的创痛被压缩到短短的几秒钟,每根神经都被垂死般的剧痛烧灼,但他没有失去意识,被迫清醒地感受一切,无法逃脱。

  “派翠莎……”

  那个女老师曾经介绍过她的姓氏,但是没人叫她某某夫人或某某老师,因为她的笑容总是那么和煦,让人忘记她的年龄和身份。

  孩子们喜欢她,这种喜欢里包含了对“完美母亲”的期待。他们的母亲大多愁眉苦脸,周身笼罩着被侮辱和损害的阴霾。在他们家里,温柔是童话里的概念,谁都听说这个词,没人亲眼见过。这一点,没有父亲的“小杂种”们深有体会,他们或多或少地当过母亲的垃圾桶,盛放过她无处释放的怒火。

  派翠莎从来没有发怒过,即使他们打碎了她心爱的玻璃花瓶,给教室里的总统雕像画睫毛和腮红。她会把花瓶残片敲成细小的碎块,像小小的宝石,然后教孩子们制作马赛克拼画。白色的雕塑被她擦了又擦,粉笔的色彩都沁进石膏里,她就只好任那位大人物带着可笑的妆容进行爱国教育。

  她的儿子是个不错的家伙,就是太过腼腆,被女孩讽刺两句就红着脸不知所措。这帮小丫头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像她们的母亲一样泼辣,但小杂种们根本不在乎听几句脏话。他们在场的时候会帮那个腼腆的家伙回击几句,不在场的时候就只能任他被小麻雀们欺负。

  “我说,你得像个爷们一样。”

  和他玩得好的小杂种撺掇他和他们一起干点坏事,比如偷杂货店的剃须刀片,到街角的混混那里换钱,然后买点口香糖和汽水乐呵乐呵。

  那家伙总是一脸傻兮兮的表情,说他妈妈会不高兴。

  “派翠莎也揍你吗?”

  “那倒不会,她就是看着我爸的照片流眼泪。”

  “你爸?”

  “他是个飞行员,他的飞机在巴格达坠毁了。”

  “巴……什么?那是什么地方,在美国吗?”

  “巴格达在很远的东方,是伊拉克的首都。”

  “好家伙,我只在新闻里听说过这个地名儿,你爸可真了不起。不过他们为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打仗,我有个叔叔死在了越南,全家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去那种地方送死。”

  “我也不知道。”

  每到这个时候,派翠莎的儿子就露出茫然的表情。他和自己的老爹没见过几面,也不明白他遗像上那些闪闪发光的勋章有什么价值。倒是他的母亲一直在教育他做个正直善良的人,可那也太抽象了,就像她总是说,爸爸去伊拉克是为了正义。

  “所以咱们也不能比老家伙们差,也得干点大事。”

  “你又要去偷杂货店吗?”

  “这次是替天行道。”

  小杂种一脸正经,但他的建议依然是偷杂货店。派翠莎的儿子像以往一样谢绝,小杂种指天画地说他们是执行正义,惩罚恶人,他就将信将疑地听了他们的计划。

  那家杂货店里根本没有几样商品,它的主顾也不是家庭妇女,而是些鬼鬼祟祟的男人。他们总是急匆匆地进去,出来的时候就浑身松弛,懒洋洋的。

  伊恩知道那里的猫腻,和他一起鬼混的小杂种们给它送过货,让这些男人神魂颠倒的是一种白色的小药片。伊恩的哥们说,这种药是合法的,但是开药很麻烦,杂货店主不知道用什么路子搞来了药,转手就卖个高价。有时他还把药砸成粉末,掺上面粉重新压成片,卖给囊中羞涩的瘾君子。

  偷药片的行动伊恩也参与了,不过他没有进屋,只在外面望风。小杂种们不让他进去的理由是,他和派翠莎的儿子一样蠢,手脚也笨,总是把事情搞砸。

  但他们带着派翠莎的儿子进去了。

  计划约莫是很顺利,因为他们很快就出来了,又或许是杂货店主没想到有人敢对自己下手,几乎没有防备。总之,他们带着整整一玻璃瓶的药片出来了。

  所有人都很兴奋,伊恩也被胜利的气氛鼓舞,只有一个人的表情很奇怪。派翠莎的儿子一直在看那瓶药,说不清是什么眼神。伊恩觉得,他好像要哭了。

  “派翠莎……对不起,派翠莎……”

  伊恩半跪在地上,承受着剧烈的头痛,每说一个字都要缓几口气。阿兰捡起他掉落的斧子,不动声色地站在伊恩和雕塑之间。

  “你——是谁?为什么——道歉——”

  雕塑——派翠莎稍微向前倾身,虽然面貌可怖,举止却是老式淑女的做派。

  “柯蒂……”伊恩抓着阿兰的手站起来,和他并排面对派翠莎,“他是个好孩子,我们……我们不该带他去鬼混,柯蒂是全班最干净的人……”

  派翠莎像真正的雕塑一样静止了。

  “如果他没去,就不会发生那件事,我们都没想到他会吃那个药……不,我不是在推卸责任,如果不是我们……对不起,派翠莎,对不起……”

  “药——”派翠莎痛苦地呻吟,枯瘦的双手捂住脸,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喔——”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直到刚才我还在困惑,现在我明白了。”伊恩按下阿兰拦阻的手臂,一步一步挪到派翠莎面前,“这里让我想起遗忘的罪恶,我应该为当年犯的错付出代价。”

  “伊恩,我不知道你当年做了什么,但是,别冲动。”阿兰不放弃地抓住他。

  “谢谢你,朋友。”伊恩按了按住他攥住自己的手,“但在这件事里,我确实不是无辜的。派翠莎是我的老师,柯蒂是她的儿子。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但是我们把他毁了……”

  “听我说,伊恩,一个人的悲剧不会只有一种原因。即使你牵涉其中,也不需要负全部责任。”

  “可如果我们没有撺掇他一起去偷药,他就不会碰到那种东西!他可以干干净净地活到离开幸福街,也许现在已经在某个大学教书了!”

  “是你把药塞进他嘴里的吗?还是你亲自游说他去做这件事?”

  “都没有,但是……”

  阿兰温和而坚定地牵住他:“不要过分自责。”

  伊恩甩开他的手,黯然低下头:“但是,只有我活下来了。”

  “为什么——你还活着——”一直在哭泣的派翠莎像被“活着”这个词提醒,瞪着血红的眼睛冲到他面前,“为什么——我的柯蒂——染上——药瘾,而你们——你们这些——没成型的——垃圾——活得——心安理得——”

  “你们——应该被——投进焚化炉,而不是——柯蒂——”派翠莎抓住伊恩,石头指甲扎进皮肉,他的肩膀被染红了。

  “所以您点燃了学校,让那些‘垃圾’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派翠莎的目光绕开伊恩,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是的——他们——即使长大,也不会——变得——更好——”

  “就像他们的父辈。”

  “就像——他们的——父辈——”派翠莎缓慢地重复,“真正的——垃圾——”

  阿兰又一次站到伊恩身旁:“您是个教育者,为什么如此悲观?”

  派翠莎的双眼又流下血泪:“因为——我也——有——药瘾——”

  伊恩瞬间想起柯蒂看到药瓶时的表情,那是悲伤和震惊,完美的母亲和街上的游魂一样沉迷药品,她也是个瘾君子。

  他理解派翠莎,失去丈夫,在没落的小镇上竭力支撑,不被浊流吞噬,漫长的孤独只能靠药物缓解……但十几岁柯蒂不能。他无法想象柯蒂以什么样的心情吞下第一片药,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用药驱逐幻灭,直到彻底归于虚无。

  “可是——我——也是个——母亲——”派翠莎掐住伊恩的脖子,“把——孩子——还给我——”

  “咳、咳咳……”

  “还——给我——”

  “每朵花都是一个孩子的灵魂。”阿兰用法斯宾德医生的眼神看着她,“你拔掉了别的花,让别的母亲也陷入同样的不幸。她们每一个都像你一样,日夜不停地被痛苦烧灼,你把她们的心也一同烧成了灰烬。”①

  他没有阻止派翠莎攻击伊恩,因为她的双手已经失去力气。

  “救救——我的——孩子吧——他——应该——活在——上帝的国度——”

  “他会远离忧愁和贫困,悲哀和痛苦。他周围有那么多的快乐,他会在天国的花园里徜徉,永远没有忧愁……”阿兰慢慢走到她身边,语调温柔和善,充满悲悯。派翠莎喃喃地重复他的话,黯淡的双眼里仿佛有了一星火光。“那里只有真正的幸福,幸福街上没有的一切,那里俯拾即是……”

  “幸——福——”

  “是的,幸福。”

  阿兰踱到派翠莎身后,柔声描述着天国的美丽,伊恩忍不住也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

  可当他抬头望向她的脸时,一道寒光劈向他的视野——

  阿兰砍下了派翠莎的头。

  作者有话说:

  ① 出自安徒生《母亲与死神》,后面阿兰和派翠莎的对话里也引用/化用了故事里的句子

  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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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破同人比原创还难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