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幸福街>第11章

  “梦的素材来自你的记忆,比如你的经历,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说过的知识。你清醒时记不起来的东西,在梦中都有可能被唤起。”

  “我可没见过那些怪物,总不会是因为电影看多了吧。”

  伊恩尽可能笑得轻松。他一边讲述刚才的梦,一边在暗中绷紧神经,用余光观察街道两边的隐蔽处。

  这个叫寂静岭的小镇大雾弥漫,空无一人的街道和湿冷的空气让他想起梦中的景象。也许那些破败的围墙后面就藏着怪物,窥伺着小镇的来访者。

  阿兰似乎没被伊恩的噩梦影响,像在咨询室里一样耐心地解释:“不存在绝对合理的梦。梦是一种无序的状态,不受你的自我意识影响,也与现实中的因果无关。它更像一个避难所,用来安放你没有被满足的欲望和冲动。”

  “欲望和冲动……那我的内心还挺黑暗的。”

  伊恩在开玩笑,阿兰也明白他在开玩笑。同样的对话在咨询室进行过许多次,伊恩已经接受了这套语言。

  其实他更想开个更过分的玩笑——如果梦是满足欲望和冲动,他应该早就和阿兰颠鸾倒凤无数次。不过这种梦从没发生过,或者梦过,只不过醒来时毫无印象。对此,伊恩的理解是,虽然这个咨询师的长相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但自己对他的身体没那么大兴趣,他的眼睛比肉体更令人难忘。

  那双罕见的灰色瞳仁像白昼交汇于夜晚,光与暗碰撞、湮灭后的灰,让人无端联想到死后的虚无。伊恩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梦见浓雾和湖水,就是因为凝视过这双神秘的眼睛。它们一次次送他入梦,陪他探索潜意识的角落,像一片安静的影子。

  “虽然梦里的道德与现实无关,你还是保持了强烈的道德感和自尊心,似乎与现实中差别不大。”

  阿兰提出观点后总会给伊恩点时间,他的回答和身体的语言都被收入眼底。

  “这能说明什么呢?在梦里‘我’可是个通缉犯,给毒贩子干脏活儿,是最没底线的那种人。而且‘我’还假扮警察招摇撞骗,怎么看都不像正派人。”

  伊恩笑起来,阿兰平稳的语调松缓了他的神经。他活动着僵硬的脖子和肩膀,继续提出疑问:“杀手和警察,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有两个矛盾的身份?做这种梦是因为我拍过警匪片吗?”

  “也许有这个原因。”阿兰回应他的情绪,“不过,你觉得这两个身份有什么联系吗?”

  伊恩摇摇头:“能有什么联系?你死我活的联系?”

  “你死我活,”阿兰重复他的用词,“听上去有点暴力。”

  “是啊,我就是因为暴力倾向来找你咨询——等等,暴力……这两个身份的共同点是暴力,无论是以暴力为生的杀手,还是以暴制暴的警察……是的,暴力。”

  “你似乎摸到了问题所在。”

  “可是,我要宣泄什么呢?我心中的的暴力已经快要装不下了吗?连梦里都没法平静。我已经把一切都搞砸了,这还不够吗?我还要宣泄什么?”

  如果梦能反映现实,自己大概有个不幸的童年。

  从肤色来看,那个酗酒的残疾男人应该不是自己的生父,母亲也不像在这里出生的人。她的英语很生硬,对小镇之外的美国知之甚少。这种家庭的气氛可想而知,但那又有什么特别?

  就算梦是真的,一个成年人还会为小时候挨过的揍哭泣吗?何况自己已经离开那里太多年,早就过上另一种生活,每天充实得要命,哪有空咀嚼陈年创伤?

  要是没想起来这些破事就好了……

  “操,我为什么梦到这些?”伊恩烦躁地加快脚步,把阿兰甩在身后。过了一会儿,他又折回来,继续和阿兰并肩前行。

  “抱歉,医生。我不想做个哭哭啼啼的弱者,可想起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就为了给我的坏脾气找个借口?”

  阿兰忽略他对自己称呼的改变,平和地看着他:“伊恩,这不是你的错。”

  “妈的……”伊恩绷紧的肩膀松弛下来,胸中充满卸下重负的轻盈,但这感觉转瞬即逝。他牵了牵嘴角:“这句话已经被编剧们写烂了。”

  “我不是要针对你,”伊恩望向阿兰,后者依然温和,这让他松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宣泄什么。去酒吧喝一杯,找个顺眼的家伙干到他……呃,我是说,一起过夜,你懂的。”

  阿兰微笑:“那也不错。”

  伊恩终于笑出声,轻松的感觉就像刚从咨询室的躺椅上站起来:“谢谢,我感觉好多了。”

  不知为什么,车上这一觉比在咨询室梦到得更多,更深。上次咨询时,伊恩梦到一个“幸福街”这个地方。查过资料才了解,那是个东北部的荒废小镇,几乎没有常住居民。照片上的街道让他莫名熟悉,他便要求阿兰陪同拜访此处。

  这是个过分的请求,它打破了阿兰的日程规划,也不是他常用的工作方法。意外的是,后者没有拒绝。

  伊恩姑且认为是十倍的咨询费起了作用,他还没有自恋到以为自己的症状有特殊价值,或者长相吸引了那位不确定性取向的咨询师。

  阿兰的态度和从前一样,没有面露勉强,也没有为加倍的咨询费而殷勤。他走在陌生的小镇,就像在工作室楼下散步。

  这让伊恩感觉自己被刻意照顾:“你不用这样。”

  “你指什么?”

  “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紧张,你不用故意镇定。”伊恩指了指路边的无人房屋。

  阿兰低头笑笑。很明显,伊恩把他的紧张投射在自己身上,再通过安慰自己来化解。不过无需拆穿,他能感受到伊恩的善意。

  “如果你担心我情绪失控,那就更没必要。梦里的小镇比这儿可怕多了——”

  伊恩突然闭上嘴,他意识到自己的话正在变多——阿兰曾聊过的投射把戏,他开始尴尬了。

  “这个镇子确实有点奇怪。太安静了,就像它的名字。我也会害怕,只是不习惯把情绪表现出来。”

  话虽如此,阿兰看上去完全不紧张。他依然在微笑,还轻轻按了按伊恩的手臂。

  比起焦虑,伊恩更受不了被像小孩一样呵护:“好吧,你可以不用保持工作状态了吗?就当我们是普通的朋友。”

  “要我和你发展咨询之外的关系吗?那是违背职业道德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好的,伊恩。我们可以像普通熟人一样聊天,解决当下的小问题。”

  “非常好。”

  伊恩颇有仪式感地握了握阿兰的手,随即松开。对方的手干燥而温暖,看上去十分瘦削,握起来却很有力。他对阿兰的第一印象是苍白得像个吸血鬼,这会儿已经有了点改观。

  但也仅仅是,一点。

  凝视那双灰色的眼睛越久,就像在雾中走得越深。

  他们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雾气渐渐浓重,远处的房屋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就像现实与噩梦中的小镇重合。

  “太静了,阿兰,静得……能听见心里的噪音。”

  “你听到什么了?”

  “脚步声——不是你的,就像有人在后面跟着我,不快不慢,不远不近的……”

  伊恩下意识地回头,发现阿兰也看向身后。

  灰白的雾气中真的有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