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了,艾利亚斯。”

  不能不说,艾利亚斯声音响起的刹那,林逾的心境都安定不少。

  多时积压在心头不敢露出的情绪犹如开闸洪水,一瞬间化成他重重吐出的一口白气。

  林逾定了定神,先道:“你附近有小杨指挥的‘蛇’吗?”

  “有。”

  “让他给你带路,先去找「回收者」吧。”

  艾利亚斯那边微妙地一顿:“……「回收者」?”

  他和其他队友不一样,哪怕林逾再怎样在他面前强装淡定,艾利亚斯也会自己去挖某些被隐藏的秘密。

  艾利亚斯原以为这次任务的重心一多半是聚焦在郁尔安身上,但现在连「回收者」也参与进来——毋庸置疑,就艾利亚斯看来,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他们都没有和「回收者」正经接触过,根本摸不清对方是敌是友。

  “您不亲自过去吗?”艾利亚斯问,“或者,是要我直接清理?”

  “精神控制”的弊端在此时此刻展露无遗。

  因为“A+”的精神力限制,面对现在的高强度敌人,艾利亚斯确实有些捉襟见肘。不过,以艾利亚斯的性格也很难让他出于“不如人”就甘愿回避,林逾深谙他的想法,所以才提出要艾利亚斯先去处理「回收者」的事宜。

  然而艾利亚斯显然误解了他。

  “什么清理?”林逾忍俊不禁,“我是想要和他好好相处的。”

  艾利亚斯难得地又迟疑了一会儿:“要套取他的情报?恕我直言,「回收者」在STA里的‘工具’定位恐怕并不会触及太多的核心情报,把时间耗费在他身上……”

  “冯大哥,我想让「回收者」相信我们的诚意,思来想去,只有你能做到。”

  艾利亚斯:“……”

  良久,他只能叹息一声:“了解。那么您接下来的计划是?”

  “去救一个死人。”

  顶着郁尔安注视的莫大压力,方悦兮双手的暖黄色淡光时暗时明。

  她实在太紧张了,不时吞咽着唾沫,根本没办法维持镇静帮「午马」平定情绪。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郁尔安面上的不耐越发明显,方悦兮无声地祈祷着,眼里都快涌出泪来。

  还是郁郁主动开口:“你吓到她了。”

  尽管她都没有带上称呼词,但郁尔安第一时间看向了郁郁。

  而且毫无异议地,郁尔安顺从地退后几步,再度和郁郁并肩站立。

  两人都是白发红眼的年轻长相,眉眼秀逸脱俗,而在森林中静默伫立着,他们更像是不问世俗的精灵族群,一般无二地冷漠、孤傲且强悍。

  方悦兮感激地回头看了郁郁一眼,掌中暖光终于稳定些许,缓慢地探向「午马」。

  郁尔安微微低首:“你现在在军校读书吗?”

  郁郁的双肩更加紧绷了些,但她只是死死盯着「午马」和方悦兮的方向,对郁尔安不予回答。

  “是什么专业?学习进度还能跟上吧?”

  “学校的伙食怎么样?虽然你这丫头从小就不挑食,但也不能在饮食上太过糊弄。现在还是喜欢吃烤肉吗?”

  “其他星域的气候是不是和这里不同?平时都有好好照顾自己吗?别以为自己身体好就无所谓感冒这种小病,你每次发烧都要难受好久。”

  每一句温情的问候都像撞在铁壁,郁郁甚至不愿意回给他一记眼神。

  但郁尔安的表情始终温柔,即使面对这样的郁郁,他的眼里也只有无可奈何的宠溺和纵容。

  如果不考虑他们此刻的立场,很难不感动于郁尔安作为“父亲”的称职和深情。

  可惜郁郁能够回应他的只有紧攥着的两只拳头,手背微隆的青筋暗示着她现在的情绪也很不佳。

  郁尔安又叹一声:“和爸爸生疏了是吗?可爸爸一直很想你。”

  “你不是爸爸。”

  “……”郁尔安的眉尖微不可见地一蹙。

  他压低声线,微哑的嗓音透着一丝疲惫:“为什么总是急着否定爸爸?你在害怕爸爸会对你不利?”

  郁郁的手指随之一颤。

  她怎么可能害怕“爸爸”对她不利?

  ——她是害怕自己对别人不利。

  就像郁郁初次尝试和林逾坦白心迹时一样,她竭尽所能才保持住面上的镇静从容,用无限接近不礼貌的试探口吻向林逾索取一份“安定”。

  她说自己是狼群养大的孩子,不通人类生活的习性;

  她又说狼群很快覆灭于星盗手中,她是狼群里唯一的“幸存者”。

  她还说自己生活在星盗团伙,堪堪学会了人类对“家人”“亲友”的定义;

  接着却必须承认,教会她这些的人类也同样走向了覆亡。

  最后她继续以“人质”的身份苟活,辗转来到帝国首都军校。

  那是她第一次和外人表白这些,因为刚刚竭尽所有从亡灵狮群里救下陆枚,郁郁说完就觉得懊悔。

  她无比担心林逾听完后会不满意她的来历——毕竟,很少有指挥会喜欢一个连人类社会的社交规则都无法掌握的队员。

  然而彼时彼刻,林逾注视她的神色柔和而平静。

  没有怜悯、没有忌惮、没有任何因为这些经历而出现的特殊情绪。

  林逾只是用和平日一样的眼睛看向她,耸耸眉宇,眸中沁出笑意。

  她为了林逾给予她保护陆枚的机会而说出“谢谢”。

  林逾便笑一笑,也对她说:“谢谢你。”

  于是郁郁确信,自己在林逾眼里是“同类”。

  林逾就是那个她命中注定、誓死追随的指挥。

  “老郁,你真要收养这孩子?狼窝里能带出什么好崽,就算你可怜她,也别整日带在身边,当心着老祖宗的教训——这世上白眼狼多的是哩。”

  “薛上校,这女孩的眼神不太对啊。”

  “是啊上校,听说她是郁尔安的养女,感情恐怕不一般。这……您真的要把她带回去?”

  “侦察系的郁郁……?她专业水平是不错,可是……”

  “可是有点难交流,对吧?不只是你,大家都这么觉得。”

  “要是那种单纯的脾气不好不肯配合,还能沟通协调;郁郁这种……她脑子怪怪的,我总担心她听不懂我说话啊。”

  郁郁曾经不止一次反思,是不是因为自己去了狼群,狼群才遭遇星盗。

  自己去了“若怯”,“若怯”便遭遇了远征军。

  随后林逾等人收留了她,他们外出考试、同吃同住,夜里休息前偶尔还会听到克洛维斯自愿分享的睡前故事。

  就像家人一样生活着。

  现如今,新的家人也因为她又遭遇郁尔安了。

  ——是不是只有她命定孤煞?坏事做尽也总能全身而退,上天给她所有的惩罚都是看着家人们先后离开。

  正如她感激林逾曾让她前去保护陆枚一样。

  因为那一刻她才有可能比同伴早一步死去,终于不用被滞留世上,再做一根漂泊的孤草。

  “你不是爸爸。”郁郁重复了一遍。

  和之前微弱的反驳不同,她的话语一次比一次坚定。

  说服自己、说服同伴、说服郁尔安……最终变得不用说服任何人,只是平静地阐述她最根源的认知。

  “你只是一具克隆体,”郁郁说,“就算你记得一些事,那也不是你自己经历的。指挥说过,克隆体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人生,但唯独不能代替本体的人生。”

  郁尔安的眉心越蹙越深,他伸出手,试图扳过郁郁的肩膀。可是郁郁向旁挪动半步,恰到好处地躲开了他的触碰。

  郁郁抬起双眼,终于侧头看他。

  神色里不见喜怒也不见怀念,她只是坚定且缓慢地陈述:“我只有一个爸爸,你不是我的爸爸。”

  方悦兮“啊”地发出一声短促惊叫,似乎是感知到身后来自郁尔安躁动的能量波动,她瑟瑟发抖转回头来,指了指面前稍显安静的「午马」:“那个、抱歉,但是……「午马」先生应该勉强冷静下来了。”

  她看上去紧张极了,汗水浸湿了她的后领,方悦兮颤巍巍站起来让出路径。

  目光闪躲着和郁郁交接一刹,方悦兮禁不住咳嗽两声,别过眼神,身体继续颤抖。

  不过她的确成功引走了郁尔安的注意力。

  郁尔安原本高高扬起即将甩向郁郁的巴掌就这样滞空一会儿,终于颓然落下,他紧抿嘴唇,负手走向了「午马」。

  但「午马」的目光仅仅追随方悦兮,对郁尔安的话语和动作都毫无反应。

  “问他把「回收者」藏到了哪里。”郁尔安低声下令。

  方悦兮连忙照做。

  于是「午马」抬起茫然的双眸,迟疑几秒,僵硬地回答道:“东边,草丛里。那里有棵大树,我在树干上刻了一朵花。”

  顺从得令人震惊,完全不像之前那个奋死鏖战的「午马」。

  郁尔安的表情终于有所缓和,方悦兮来不及松气,又听他问:“你为什么这么拼命保护「回收者」?”

  此话一出,方悦兮的脸色骤然转白。

  她下意识看向郁郁,而原本毫无知觉的郁郁因这一眼,才迟钝地意识到「午马」根本没有恢复正常。

  恐怕是方悦兮用了什么手段教他撒谎,想要以此蒙蔽郁尔安——而郁尔安现在问出的问题,当然远远超出了方悦兮能作假的范畴。

  “因为……”「午马」的回答果然卡壳了。

  就在郁尔安又要皱眉的时候,郁郁低声补充:“因为我拜托过他。”

  郁尔安猛地转回身:“你?”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丫头居然会帮着敌人——还是捣毁了“若怯”基地、不知杀死了多少“若怯”成员的宿敌。

  这一认知让郁尔安的怒火迅速膨胀,但看到郁郁的脸,他还是捺下怒焰,尽可能保持冷静:“是谁蒙蔽了你?难道是你总挂在嘴边的那个指挥吗?他叫什么名字?”

  然而郁郁毫无回答的意愿,她从腰后掏出了提前填充过信号弹的手/枪,一言不发地指向天空。

  在郁尔安殷红的瞳中,映照出一瞬间迸发的枪焰。

  破风长吟的尾声尖亢刺耳,这一发信号弹彻底撕开了四人之间诡异的僵持。艳红色的烟雾弥漫缭绕,将大片林木笼罩在浓郁的火药味中。

  雪白的天幕中因此残亘了一道红痕。

  便如一行血泪,截断所有粉饰的安宁。

  不等郁尔安回过神来,郁郁的双刀已然迫近。

  先前面对「午马」都用刀背的她,这一次选择了锋厉的刀口。刀锋吹发可断,闪烁的银冷光泽只一眼便让人心底生寒。

  郁尔安握住铁笼的一根栏杆,徒手掰下一截当空一拦。

  一声激昂的碰撞传彻森林,而郁郁一击未得,又接上一道踢击。

  那些在外人看来无迹可寻的玄妙体术,落在郁尔安的眼里就成了满是错漏。

  他太了解自己的养女,包括郁郁在成长途中留下的一系列不良习惯——例如刚出腿时总是下意识收着几分力、又如刀锋劈掠的角度总是不够精确。

  如此熟悉的认知足以郁尔安轻松招架郁郁,但随着郁郁一次连一次不断的攻击,他的神情渐渐委顿不安,从最初的愤怒变成了纯粹的悲伤。

  火星连溅,郁郁仿佛不知疲惫。

  郁尔安只防不攻,任由她数次毫不遮掩地劈向自己命门,都只是隐忍承受。

  直到郁郁的目光停留在空空如也的铁笼。

  ——她刚才趁郁尔安不备将「午马」置换出笼。

  方悦兮也果然懂得她的用意,毫不犹豫带着「午马」窜回草丛,已然不见了身影。

  终于,郁郁在间隙中撤步轻喘:“……薛少校很快就会过来。”

  “所有人都会过来,你会被层层包围,而且——”

  郁尔安道:“我会找出是谁带坏了你。”

  郁郁应声住口。

  她恨透了刚才心软的自己。

  “我很失望,丫头。”郁尔安对她竖起一根手指,指腹迸现出淡白色的光芒。

  方才禁锢着「午马」的铁笼被他一一拆卸,铁杆接连矗进郁郁周围的土地,电光石火间组成了一座更小更封闭的牢笼。

  郁郁本能地想要“置换”离开,可她的精力尚未恢复完全,一时只能握住铁杆,恨恨瞪向郁尔安。

  然而郁尔安丝毫没有在意她的视线。

  他仰起头,看向了一直停在树上观望的毕琅——这女人戴上了一颗羊头,但在郁尔安看来都是故弄玄虚。

  “你看到那两人逃跑的方向了吧。”

  “看到了。”毕琅回问,“但你不用先去「午马」说过的那个方向看看吗?”

  “你既然一直在这儿,为什么不去看看?”

  毕琅低声笑笑。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喑哑,更加近似于男人的嗓音:“当然是为了……守、株、待、兔。”

  话音刚落,但见从天幕中遽然浮现一张灰褐丝线织造而成的巨网。

  聚网从天而降,越落越急,却是越接近越近乎透明。

  它把大面积的森林吞没收束,郁尔安和郁郁自然也被囊括其中,在巨网罩落的一刹那,森林里片刻未停的风声陡止,好像演绎中的剧目被人按下暂停,树叶、草丛、连空气都通通凝成钢板似的死物。

  只有三个活人先后举目。

  郁尔安率先色变:“薛楷恩?”

  他太清楚这一招的威力,记忆中拥有这等手段的只有他的“挚友”薛楷恩。

  可是回应他的却不是薛楷恩熟悉的话音,在静默的空气里,只有一声似嘲讽似释然的冷笑。

  “……劳您挂念,”隐藏中的对手说,“家兄一切都好。”

  郁郁的信号弹释放得恰是时机,她是众考生中第一个放出信号弹的,紧跟着也有其他邻近考生启动了自己的通讯器定位。

  这些信号一一传回薛斯明所在的后方,紧随其后,他也发布了全新的作战指令。

  他有一项名为“封锁”的异能。

  “封锁”很是强悍,它能封锁任意范围大小的空间,外不能入、内不能出;

  “封锁”也很鸡肋,因为范围大小、封锁时长、乃至封锁权限的强度都取决于使用者的“评级”——也即体内T激素的含量。

  薛斯明和他的哥哥薛楷恩共同拥有着这一异能。

  薛楷恩的评级为“S”;

  而薛斯明只有“B+”。

  所以他决定挑选一批考生和他一同前往——薛斯明当然知道这一决策极为阴损,变相地将考生们当作了他的养料。

  但他绝不能放过郁尔安。

  无论郁尔安的本意是否对薛楷恩不利,只要他被人发现存活,就一定会有人再次追责自己的兄长。

  这才是薛斯明绝对不能接受的结局。

  由于杨全恩的预警,林逾也没有忘了提醒薛斯明。

  因此在“封锁”施展之前,他们都谨慎地确认了“毕琅”同样被囊括其中。

  “封锁”的范围不断缩小,无形的障壁步步逼近。

  郁尔安尝试用“置换”突围,他的异能评级相当之高,往往靠着纯粹的强度就能攻克大部分空间类异能者的制约。

  然而这次他碰了壁——这层“封锁”所蕴含的T能量竟然比他更加强悍。

  “你是S+级异能者?”郁尔安微不可见地皱眉片刻,“我怎么没听说薛家出了S+级的异能者。”

  薛斯明回以冷笑:“什么都要让你知道?”

  “也对,薛楷恩瞒着我的事也不止这一桩。”

  “……”薛斯明寒声反驳,“你有情绪冲着我来即可,不该辱没了他对你的诚心。”

  郁尔安冷笑一声,指向自己身边的郁郁:“诚心?教坏我的女儿来与我为敌的诚心么?还是明面称兄道弟,背地里组建军队和「回收者」串通碾平‘若怯’的诚心?”

  此言一出,场中立即陷入了比“封锁”还要凝滞的寂静。

  包括郁郁在内,知情者疑惑的目光都汇聚在郁尔安的身上。

  静默数秒后,终于有人发出一声轻笑,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死寂:“您这可误会大发了。”

  林逾从“封锁”的一线缝隙里钻入,他轻巧掠过凝固的树梢,慢悠悠落在了郁尔安和郁郁之间。

  和「回收者」如出一辙的容貌很快吸引了郁尔安的注意,但他没有出手,因为郁郁抢在他动手之前先喊了一声:“指挥!”

  林逾轻飘飘在铁杆上屈指一弹,“铛”的回响震彻这片孤立的空间。

  郁尔安的眸色更深,尤其发现他弹拨铁杆时,指尖微妙的一点白光——铁杆应声崩裂。

  “您好,我叫林逾,是郁郁本次联考临时组队的指挥兼队长。”

  林逾一边说着,一边对郁尔安行了一记鞠躬礼。

  “郁郁在我们队中表现一直相当出色,能够和她组队是我的荣幸。此外,郁郁在学校的成绩也很优异,在同专业同期中入学成绩名列第二十四,大家都很喜欢她。”

  随着林逾温和带笑的叙述,郁尔安的表情明显有了松动。

  他虽然对军方颇为不满,但还不至于迁怒一帮军校学生。至于这副和「回收者」一模一样的外表……既然是郁郁的指挥,并非「回收者」本人,郁尔安便也不再觉得碍眼。

  他定了定神,端详林逾不卑不亢的姿态:“林、逾。好名字,我相信你不是「回收者」。”

  林逾却是笑着反问:“就因为我和他名字不同吗?”

  郁尔安一时没能理解他的笑从哪里来,但见林逾再次屈起手指,轻轻一拨那座禁锢着郁郁的铁笼。

  霎时间,凝固的空间因之波动。坚固冷硬的钢铁一瞬湮灭成屑,在静止的空间里崩溃逸散,宛如飘飞的星尘,环绕在三人之间。

  郁尔安的面色遽然一变。

  “——您又认为我是「回收者」了?”林逾问,“因为从我的能力里看到他的影子?”

  郁尔安眼眸微眯,一把攥住林逾的衣领。

  郁郁几乎毫不犹豫地拽开了他的手,但郁尔安的手指依然勾在林逾领上,目光正视着那张笑容灿烂的脸庞。

  林逾看上去毫无恶意,但说出的话却是字字句句都别有用心:

  “可我真的不是「回收者」啊。”

  “所以您真的是‘郁尔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