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副本好几天,路玄拿着那个头骨的样子,依然深深烙印在魏思宁的记忆里。

  她怀疑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忘记这一幕。

  她是组织的高层,活着出来的第一天就有人联系她,她通通回复一周后后再见,自己在房间里休息了七天,和谁也不联络,权当恢复受损的身心。

  再出来时,风暴组织的其他高层都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约她碰了个面。

  “魏姐,我们都等你好久了,你们到底进了个什么副本啊?”

  “是啊,于家栋和葛舒是跟你进了同一个副本吗?他们好像没了,这几天已经联系不到了。”

  “是啊,家栋怎么样了,你有没有见过他?”

  “对啊,魏姐,到底啥情况?这是个啥样的副本啊?”

  虽然求知心切,但在场的人对她都很客气。不为别的,因为魏思宁脑子清楚,待人和气,之前在组织里就很有话语权。

  她在第四层已经过了一个副本了,现在直冲第五层,这次能出来,人人都对她心服口服——而且她很快就不在第四层了,能混到高层的都是人精,对她,现在肯定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以后上了第五层,说不定还有要她帮忙的时候。

  魏思宁想起葛舒和于家栋,不由垂下眼睛,情绪低落下来:“他们和我一个副本,都没过得去。”

  众人面面相觑,原本热火朝天的氛围都变冷了一些。魏思宁察觉到他们看她的眼光带着思量。

  三个同组织的进副本,两个成了炮灰,虽然说这种情况不少见,但抱团都只能活一个,剩下的那个难免多受怀疑。魏思宁眼看着就要登塔,众人表现已经算很客气了。

  有个圆脸的男青年试探地道:“这副本真这么难?”

  魏思宁苦笑道:“不是一般的难,应该说,就没见过这么难的副本。”

  她想起进副本前众人在范府门口报数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我们十五个人进去,就两个人活着出来。”

  她这话一说,众人对她的怀疑顿时减轻了。静了短暂的一会儿,就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有说“魏姐你真牛”的,有说“什么副本这么夸张的”,唏嘘之际,还有人对另一个人来了兴趣:“另外那个活下来的,你问到真名了吗,有没有希望吸纳进我们组织?”

  魏思宁的神色就变得很复杂。

  她看向方才问她副本难度的圆脸的小青年,意味不明地耸了耸肩,说:“梁清,这人你认识。”

  梁清错愕地说:“啊?”

  他记得自己认识的人这几天没有进副本的啊!

  见梁清开始冥思苦想,她的目光转向长桌旁边坐着的另外三个人,苦笑道:“你们也都见过,有画像的。”

  画像这事众人印象深刻,当时得知第三层出了这档子事,风暴的高层里还有两个人去登塔的地方迎过,对那青年的长相和脾气印象深刻。为首的梁清脸色白了一下。

  他参加过那次比赛,拿的4号,在第三层的时候,亲眼见过那个人把身体素质最强的蓝天摔得半天起不来身,甚至这张画像就是他来到第四层之后画的,对那张脸和那个人,他不可能忘记。

  何况这人最近在塔里可实在不算低调。

  画像在会议室里就有,他翻出来,指着画像上那个容貌极俊秀、神色极冷淡的青年,问卫宁:“真是他?”

  魏思宁看着那张画像,想起副本中的种种,心里升起强烈的感慨。

  她点了点头,道:“就是他。他在副本里救了我两次,我都没好意思告诉他我是风暴的人。可惜出来之前有点特殊情况,我没问到他的真名。”

  梁清摸了摸下巴,道:“这人行事作风太神秘了,无法揣度。他最近在第四层很高调,用的名字是白恒一,我查了,也是假的。根本没有这个人。”

  魏思宁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白恒一?!”

  长桌上的四个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梁清反应很快,意识到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看着魏思宁道:“是啊!他从前两天起就一直在公共区域活动 ,把能破的记录都破了,留的就是这个名字。”

  魏思宁怔怔地重新坐了下来,她感觉自己心里的震撼再次扩大了。

  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她低声说:“不是没有白恒一这个人……他死了。”

  他死了。

  荆白再一次在心里复读这个事实。

  不管荆白想做什么,正在做什么,他脑海里总是会突然蹦出来这三个字。哪怕时间过去一周,还是如此。

  如果不是塔忠实地记录着过去的时间,荆白其实对过去了多久并没有实感。他总感觉自己还停留在出副本的那天,从来没有走出过那场温热的大雨。

  那天,卫宁走了之后,他又花了非常长的时间才说服自己埋葬了白恒一。

  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骨头都泛着黑红色,好像被什么东西浸泡腐蚀过。

  荆白翻遍了那堆小山一样的骸骨,都没能找到他下半身的骨头,应该是确实如白恒一自己所说,已经连在了树里,又随着死去消散了。

  荆白独自收拾了那半截发黑的骸骨,拼好形状,堆了一个小小的坟。

  拼凑骨骸的过程对他来说很艰难,因为很难不去想这截指骨是不是几刻之前还握过,空洞的颅骨中本来应该有一双会看着他的黑眼睛。但他最后还是完成了。

  他收得很慢,也想了很多,心中甚至有过念头飘过,自己当时是不是不该和白恒一说收敛尸骨的事情?

  这算什么,一语成谶吗?

  可他当时明明也说了,如果自己死了,柏易不用管,他怎么就还活着呢?

  在胡思乱想中,他撒上了最后一抔黄土,又在坟头前面坐了半天。

  其实什么也没想,也想不了什么,就是单纯不太想离开。

  最后是塔的限时机制把他送出去了,荆白也是到那时候才知道,如果通关了,又还活着,六个小时以内没有离开副本,会被强制送出去。

  荆白听见塔倒计时的时候状态还很恍惚,根本没反应过来,等到倒计时结束,不远处的黑色洞口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吸力,硬生生把他拉了进去。

  “您好,荆白,恭喜您成功破解副本‘画中’——‘头啖汤‘,您的登塔进度仍在结算中,稍后可在图标上观看。您的污染值结算为48。恭喜!您的污染值仍保持在较低位置,请您再接再厉,保持您的身心健康。”

  荆白坐在自己的榻上。

  回到房间之后,身体的一切负面状态都被修复,荆白用一种几乎是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儿童房”,一边面无表情地听着塔的播报。

  手恢复了温度,心却还是冷的,他当然注意到“塔”改了口,如果没猜错的话,或许这个副本原名应该是《画中人》,但是因为污染,最后变成了《头啖汤》。

  但荆白没有心力去计较这个。无论污染与否,进度是不是多结算,白恒一都已经死了。就算副本结算结出花儿来,都没办法改变这个结果。

  他连目光都没移动过,凝固的表情一直持续到“塔”播报他的污染值。

  没有那个1开头的声音,没有他听习惯了的卡顿声,也没有最后播报的99。

  污染值是48???

  他的污染值怎么突然恢复正常了?

  荆白反应过来什么,伸手去摸脖子上的白玉。

  他知道白恒一动了白玉,但白恒一在应声之后猝然消逝的场景完全击碎了他的理智,那之后的事情,他几乎都是凭着本能做的。

  他当时干了什么?

  好像是把白玉重新打了个结塞回脖子里,玉上沾满了白恒一的血,很凉。

  现在在房间里根本不冷,但荆白的肩膀还是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他把白玉摘下来,捧在掌心。

  白玉整个玉身都被白恒一的血染红了,血渍干结在上面,不太好看。荆白嘴唇动了一下,那是个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悲伤而柔软的表情。

  他没想到白恒一的血能被白玉带出来。

  直到温热的液体如雨点落下,晕开已经干涸的血迹,荆白才意识到自己又在流泪。他将白玉握在手中,贴在心口,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只重伤垂死的动物。

  之前在范府时,天气是冷的,白恒一的手是冷的,荆白的手几乎失去知觉,所以他根本没意识到白恒一做了什么。后来白恒一没了,他忙着捡骨,又把玉胡乱塞进脖子里。

  直到此时,玉握在恢复知觉的手中,荆白才发现,它已经是一块完整的玉了。

  荆白把白玉给白恒一,原本是希望他吸取其中的力量,把自己从“树”里救出来,白恒一却反其道而行之,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力量倒灌进去,替他修复了白玉。

  难怪他说:“我想再送你一程。”

  难怪荆白出来副本以后,无论怎么心绪翻涌,都没有再感受到那种不由自己控制的烦躁和愤怒。

  荆白以为是“儿童房”的作用,被“塔”强制退出副本之后,站在房间里,他都一直是恍惚的。如果不是“塔”播报时让他听到了污染值的变化,他都没想起来看一眼白玉到底有什么变化。

  破碎的白玉原本时时刻刻在提醒荆白,他的身体里存在着自己也不知道的伤口,但白恒一悄无声息地弥合了它。

  他不可能不知道白玉对荆白意味着什么,但最后说的却是:“欠你一盏灯笼,没时间扎了,用这个补上。”

  荆白现在知道白恒一是故意这么说的,就只为了提醒荆白,他不欠自己什么,这是那盏灯笼的补偿。

  可是……这怎么能一样?

  他蜷成一团,白玉捂在他怀里,好像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似的,在心口微微发热。

  从玉里传递来一股平和的暖意,像股温柔的涓涓细流,淌过荆白疲惫至极的四肢百骸,抚慰他濒临破碎的精神。

  最后,他就这样蜷在榻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