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牧阳来说，攻克长段念白这一关，第一步是要在每句话里藏好抓人情绪的钩子。
自己设的钩子，自己是觉察不到有没有勾住人的。
他找了外援。
牧阳：【3】
陈茜：又来？
牧阳：我改进了，你再试试，坚持到第几分钟不想听的。
陈茜对配音技巧一无所知，她就是个最普通的听众，甚至是个对广播剧兴趣缺缺的听众。
如果这么一长段的独白，可以让她浑然不觉地从头听到尾，就说明钩子埋得有效。
陈茜：3分31秒。
陈茜：比上回进步了20几秒吧。
陈茜：但是来回就是这几句话，我都听了五遍了，不烦也听烦了……
陈茜：你再继续找我测，测不出效果吧？
牧阳：不会的。
牧阳：真正抓人心弦的声音，无论重复听多少次，都和第一次一样抓人。
牧阳：【3】
陈茜：……服了你了。
这段独白牧阳念出来，一共是8分24秒左右。
优化到第十五版时，牧阳换个了测试对象。
牧阳：【3】
米米：……你真的优化了16版？
牧阳：总之你先听，然后告诉我，第几分钟的时候你就不想听了。
米米：……
米米：5分钟之后？
米米：确实太长了，后面的情绪即使推得很高，但前面已经推过一轮情绪了，听感上很累。
陈茜坚持到了7分钟之后，但米米只到5分钟。
优化的空间还是很大。
牧阳：【3】
陈茜：……怎么又是我？
牧阳：米米说她今天放假，必须去提瓦特大陆旅行两小时，让我晚上再找她。
陈茜：要不是把switch还给你了，我也想回海拉鲁大陆抓马玩。
牧阳：点开上面的音频，帮帮忙，下周我把switch再借你玩几天。
牧阳：我一定要找到这段独白最完美的表达方式。
陈茜：可恶，配音是一件这么燃的事情吗？！
陈茜：你怎么跟个热血笨蛋一样！
就这样过了两天，牧阳终于把他稍有把握的一版发给了方恒。
但方恒没有回复他。
方恒只是想，这个档口，难得有人给他发信息不是在问热搜的事。
两个小时前，他和唐栎一起上了热搜。
排在第四位：【方恒帮唐栎作假原声物料】
事情的经过倒很简单。
唐栎的新剧今天正式上线，剧组当然是在官博放出了他们精心准备的“原声视频”，但有意思的是，有站姐在剧组蛰伏的时候，刚好偷拍下了这一段真正的原声演绎。
站姐的视频，虽然镜头有点晃，但不论是拍摄角度、拍摄时的天气服装，还是演员的神态表情，都和剧组放出来的视频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唐栎在这段视频里的台词完全不行，吐字不清、气短气虚。
于是很多营销号媒体，也通过自己对两个视频的观察，得出了剧组所谓的“原声视频”是后期配音的假视频。
这种自知理亏的热搜，晾着不管就行。
唐栎和剧组都是这么做的。
只是有记者拍到了唐栎和方恒一块从饭店出来，又一起进了方恒的录音棚，所以由此推断，这个视频应该是由方恒帮着唐栎一起作的假。
方恒被卷了进来，自然会有话题往他这里发散。
【看见车标了吗，奥迪S6，得小80万吧？配音演员赚不少啊！】
【这头狂吃二次元红利，那头就跪舔流量明星，谁还没有个进娱乐圈做208W的梦~】
【不要拿“正常工作”当挡箭牌，有些工作是可以不接的，真心热爱配音的人怎么会在台词上帮人作假？这么倒胃口的事情既然做出来了就大胆承认！】
【至少人家有脸有演技，比唐栎好点，支持方恒立刻攀附上内娱人脉，进军娱乐圈！】
方恒没太管这事，但很快，唐栎就找上门了。
他找方恒问了位置，一个人跑来了方恒的录音棚，摆出了一副“负荆请罪”的架势。
“这事赖我，我知道，但珠姐不让我对外说实情，她说过两天这事就降温了，用不着当回事。但我说什么都得来道歉，但是除了道歉我又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
唐栎看起来心情比他还差，“是我太窝囊了。”
方恒领他在控制室的沙发坐下，给他倒了杯茶，但唐栎不想喝茶，他没辙，去楼下超市买了两支黑方上来。他很少喝酒，威士忌更是好几年都没沾过，但唐栎就爱喝这款——也不知道谁是来上门道歉的。
唐栎问，“你的录音师小妹妹今天不在吗？”
“休假，我今天只是过来交物业费的。”方恒拿了杯子和冰块来，提前从手机通讯录里翻出了珠姐的电话，以免过会不知道怎么把这只醉鬼送走。
有了酒，唐栎就安静了下来。
他坐在沙发上，先是看了看方恒棚里的成堆的台词本，又是看了看控音台，无以名状的痛苦席卷了他，他干着声音发笑，“在学校的时候，我没想过自己的将来会是这样。”
捡人家不要的剧本，舔着脸去跟导演要角色，故意在镜头前给同组的女演员打伞炒绯闻。
最后连演技都要作假，连累自己的老同学。
他可是艺考的尖子生，刚入学的时候就有老师推荐他进组演戏。
怎么就混到了这步田地？
“你真想得开，把自己关在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录音棚里。”喝了半杯酒，唐栎的思绪乱飘，“早年在学校的时候，每个老师都夸你，刘老师想方设法把你往殷导的组里送，你倒好，说转幕后就转幕后了。”
“什么心也不操，就安安稳稳地坐在麦克风前面……”唐栎说不清他这是羡慕还是惋惜，总之他不喜欢自己，他看谁都觉得更好。
方恒说，“你知道的，我更喜欢做幕后。”
“我知道，你每天都闷头在寝室里看动画片、看电影，从早到晚的。拍平面、舞台兼职的活，你从来不去。我们出去喝酒，找机会跟同行的演员导演认识，你也不去。你就一个人闷着，要么就是跟陆起哲一起闷着。”唐栎悠悠地叹气，“……能找到一条走得通的路，做幕后也没什么。”
“唐栎，我做不来幕前。”方恒一半是在安慰他，一半也是真心话，“你知道我在殷导组里第一天的时候，什么感觉吗？我怕得要死。”
“三个角度的光，两台摄影机，几百个工作人员的眼睛，全对着我。一场戏最多的时候，有三个主演，十几个群演一起配合，都比我有经验，我稍微出了点纰漏，所有人都要陪着我重来……”时至今日方恒回想起来这段记忆，还是替自己的表现感到尴尬，“太吓人了，不是我这颗玻璃心可以承受的。我当时每晚睡觉都做恶梦，梦里都在背台词。”
唐栎笑话他，“……没这么夸张吧，演戏不就是这样！你还不如想，做导演和制片更吓人，成品的质量全靠他们担，观众骂的最凶就是他们。演员倒还好了，至少演过一个好角色，观众之后看你其他作品都带滤镜。”
“能把一个不存在的角色硬生生演成活的，让观众对着荧幕傻笑、紧张、掉眼泪，甚至把假的梦当成真的。就冲这，每晚做恶梦也值得啊。”
方恒跟他碰杯，“每晚做恶梦都值得，今天怎么就不值得了？”
“哎呀——”唐栎喝了两杯酒，刚把这茬忘了，又被戳了痛处。
他拿指关节摁着太阳穴，靠在沙发上开始一言不发。
方恒不管他，他知道唐栎不是能藏住话的人，想说的时候一定会说出来，他就耐着心等。
他社交范围很狭窄，来回来去就这么几个朋友。
老同学里还一直保持联络的，撇开陆起哲，就只有唐栎一个人了。
热搜的事他不可能跟唐栎生气，他早料到会这样，干这一行就没有清清静静的时候，他习惯了。
反倒是唐栎这个状态，让他怪放心不下的。
“你这个录音棚……”唐栎思考再三，问了个让方恒迷惑的问题，“招生吗？”
他继续说，“我上回去岑老师棚里，他们就在给新配音演员上课，我看了他们的课表，肢体、表演、台词都有，跟我们专业课学的东西差不多。”
“你这要是有课，我也来学。”
“我要偷偷卷起来，然后惊艳所有人！”
“……”方恒看了眼时间，天都没黑，这就醉了？
唐栎闷头说，“我都三十岁的人了，一部好作品都没演出来过。越演，演技越差，现在说词都不利索了。我这几年，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放心吧，你还有脸。保持好现在这个状态，还能再撑个十年。实在接不到戏，就回去继承祖业，你爸的古董生意一年少说能赚几个亿呢，没必要有后顾之忧。”方恒说完，唐栎没笑，他心想坏了，唐栎这回是真自馁了。
安慰的话如果走着心说，有时也很诛心。
但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说也得说了，“你肯定比我清楚，你这样的专业演员光卷台词肯定是没用的，想演个好作品，好剧本、好导演、好剧组，少一个都不行。这样的资源不是没有，轮不上你。要么你从珠姐手里攀个去处，要么你得演得比这个行业里99%的人都好。”
他晃着酒杯，玻璃里的冰块撞出细微的声响。
“演技这个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个世上是有很多不知名的好演员，跟沧海遗珠一样，一直没有出演作品的机会。可一旦他们站到台前，被观众看到，就不可能再被埋没。你肯定不是这一类人。”
……这话说得有点重。
方恒自己都灌了自己一口酒。
他盯着唐栎，沉默了好一会，终于说了他最不该说的一句话，“要成为行业里最最拔尖的一批人，可不是随便卷一卷就行了，很痛苦的。”
“诚然演戏是件很快乐的事。但锤炼演技，可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