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哭!再哭就打死你!”

  程御被一声粗糙沙哑的咒骂声吵醒。

  朦胧中, 他发现自己正处于某个偏僻的村落中,他缩在稻谷堆下小小的凹陷里,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去。

  晒场上有个正在无助抽噎的小男孩, 不久,一只粗糙的大手恶狠狠地捏上幼童稚嫩的肩膀, 将孩子推在地上, 又高高举起手里火钳。

  程御还没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肩上一痛, 膝盖也狠狠地砸在地上。

  顷刻之间, 他变成了那个哭泣的幼童。

  他惊愕地睁大眼睛, 只听见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吹过,下一秒,硬邦邦的火钳就抽在了他的背上。

  程御又痛又惧, 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双眼。

  这一刻,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幼童,只能在鞭笞下无助地哭泣着求饶。

  “别打我……”

  他四肢并行, 不停地往后躲, 顾及不了粗糙的沙砾地是如何磨伤他细嫩的皮肤。

  可没有永远的退路,程御很快就被驱赶到了角落,他紧紧蜷缩起来,眼睁睁看着眼前高大的中年男人,再度扬起手里的火钳。

  “不要——!”

  程御猛地从床上弹跳起来,在恐惧的余韵中,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豆大的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出。

  他张着嘴, 从喉口溢出“嗬嗬”的气音。

  “别怕。别怕。”

  程御听到耳边有人在呼唤他,紧接着, 口鼻前被轻轻捂上一件外套,带着雪松清淡微苦的气息涌入他肺中。

  陆含璟在他身边不厌其烦地重复,“慢慢吐气,程御,呼吸。”

  程御下意识地跟着陆含璟的节奏调整呼吸,几次下来,呼吸性碱中毒的现象才有所缓解。

  他眨了眨眼,水汽渐消,这才看到了陆含璟的脸。

  一贯气度翩翩的陆含璟,现下胡子拉碴,还有满眼的红血丝,整个人憔悴又落拓,像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一样。

  “别怕。”陆含璟看着依旧茫然无措的程御,沙哑着嗓子,向他保证,“我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程御终于将梦境和现实区分开来。

  他轻轻晃了晃头,将梦境中来自原主的回忆丢开,脑海里这才出现自己应激晕倒前的模糊记忆。

  程御张了张嘴,慢慢地开口,问:“是你救了我吗?”

  陆含璟看着他满脸的斑驳泪痕,心像被撒了粗盐般痛苦地皱成一团,又不敢再去碰他,只能拿柔软的棉巾,一点点地替他拭去脸上水渍。

  “我应该早点去接你的。”

  如果昨天没能及时赶到别墅,陆含璟不敢想象程御还会遭遇什么样的折磨,甚至,甚至……

  陆含璟牙关一紧,不敢再想。

  他脸上的痛苦犹如实质,好像比自己这个吃了苦头的人还要难受得多。

  即使迟钝如程御,也能感受到陆含璟对自己的关心与紧张。

  他鼻子蓦然一酸,抬起手想摸摸陆含璟下巴上的短小青茬,左边胳膊伸到一半,却又瑟缩着抖了抖,僵在半空。

  连程御自己都还处在下意识的动作中,陆含璟已经反应过来,拿过柜子上的手套,轻柔地替程御戴上。

  程御将手指抻了抻,就见陆含璟主动伸过头,蹭上程御的指尖。

  幽深的墨蓝色眸子一直紧盯着程御,像某种忠诚的护卫犬,在害怕效忠的人类会突然消失一般。

  程御的手指轻勾了下,隔着丝缎,感受着陆含璟硬硬的胡茬。

  他嘟囔了句,“你变好丑。”

  陆含璟看着他,本是象征着某种癫狂状的红蓝眼眸,如今却满是清波浮春花的温柔,他突然笑了下,说:“没关系,我又不靠脸吃饭。”

  程御也被陆含璟逗笑了。

  明明眼尾还浮着水汽,眼睛却弯了起来,像落了满池的星光。

  他把陆含璟的脑袋推开了几公分,问,“我爷爷呢?”

  “老爷子守了你一整夜,我怕他熬不住,早上就让他去休息了,不过到现在也有些时间了,你想见他吗?”

  “帮我叫他过来吧。”程御点头,又轻轻戳了戳陆含璟的下巴,“至于你,快去休息吧。看你这模样……”

  程御语焉不详,只轻轻地笑话陆含璟的狼狈。

  平日里看着嚣张挑衅的笑,配上他如今惨白的面色和残余泪痕,只让陆含璟觉得可怜。

  他又盯着瞧了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我就在外面。”

  程御轻轻“嘁”了一声,“快回去吧。”

  “我就在外面。”

  陆含璟并不在意程御的拒绝,又重复了一遍,才走出病房。

  他离开以后,很快房门又被打开,不过来的不是程朗坤,而是纪云琦。

  她眼圈泛红,不说话,将程御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程御生怕她一下哭出来,连忙道:“别担心了,没什么大碍的。”

  纪云琦憋着泪意,声音发着抖地强调,“程总,你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程御默了一瞬,才道:“陈廷玉交接给你的工作项目表里,应该有一位我惯常在用的心理医生,姓沈,你帮我去联系下吧。”

  闻言,纪云琦却是愣住,随机摇了摇头,“程总,那位医生我昨天就打算去联系的,不过在那之前,我才知道沈文进医生就是沈家多年未曾露面的长子,最近才正式归家,听说还带回了一个儿子。”

  “虽说他们行业内有规定,但碍于沈家跟咱们程氏集团往日的龃龉,我就没有贸然去请沈文进。程总,您看,要不然我再去联系下业界内其他德高望重的心理医生,也不会比沈医生差。”

  程御想了想,却觉得麻烦,他摆摆手,“算了。”

  他想捏下鼻梁清醒,下意识抬起的右肩却骤然一痛。

  虽然已经复位,但那时摔得太狠,想来得花上很久才能恢复如初。

  程御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突然就听见外头传来程朗坤的一声喝斥。

  “你来做什么?!”

  程御困惑地望向房门那边,与同样茫然的纪云琦对视一眼后,他慢悠悠地下了床,踱步到门后,仔细听着。

  看到一脸不高兴的程朗坤,蒋舟的心情也谈不上好,可碍于身份,他只能竭力压下心里的烦躁。

  “程御住院了,我来看他。”蒋舟扯了扯嘴角,“程家养我到这么大,我总不能忘恩负义。”

  程朗坤拄着龙头手杖,干瘦却骨节粗大的手掌将龙首牢牢包裹住,他盯着蒋舟,略显浑浊的眼里,是多种情绪交织的复杂。

  “你不用来。你……你们离他远点,就是最好的报答。”

  “我们?还有谁?”

  蒋舟抓住重点,快速反问。

  他看得清晰,程朗坤的眼里并不全是对他的厌恶,几年前的蒋舟可能不懂,现在的他却知道背后必有隐情。

  到底是什么缘由,才让这个强硬固执的老人,既对自己抛之不下,又恨不能让程御对自己避之不及。

  蒋舟想问个究竟,病房门却打开了,一老一少两人,下意识都看了过去。

  程御淡淡道:“够了。”

  蒋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御说:“蒋舟,给我一点时间,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你,好吗?”

  “你……”

  程御伸出食指轻轻压在唇上,示意蒋舟不必再问。

  他眼睫半敛,皮肤近乎透明,双唇也毫无血色,像一尊精致的瓷器,美丽,冰冷,却也脆弱。

  “乖一点。”

  蒋舟浑身僵住,狠狠闭了闭眼,“我知道了。”

  劝走蒋舟后,程御才把程朗坤迎了进来。

  他心里郁气是不减的,唯一一点温情已经给了救下他的陆含璟,此刻也分不出多少耐心来,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论断。

  “爷爷,关于我父母的死因,应该重新调查。而且,我小时候被拐卖,恐怕也不只是家里佣人的失误。”

  程御说完,背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只言片语,终于意识到什么,慢慢地回身,看到程朗坤欲言又止的苍老面庞。

  程御只觉得脑海里如闪电般爆出一道猜想。

  他下意识地蹙眉,为此感到匪夷所思,所以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

  程朗坤默认了。

  程御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又转回身子,“你先回去吧。”

  “阿御……”

  “我说,你先回去吧。”

  背后只传来一声叹息,门开后,又被轻轻地阖上。

  所有人都离开了,程御独自静立许久,久到双腿几乎麻木,才动了身子。

  他敛着眼眸,看似平静地在病房内踱步,在路过床边时,却冷不丁地将柜上的花瓶推了下去。

  砰!

  花瓶碎了个彻底,玻璃碎片飞溅开来,划在他纤瘦嶙峋的脚腕上,留下细长的一道伤痕,艳色的血丝慢慢溢了出来。

  程御却仿若未闻,只低头看着那养花水四溢开去。

  “程御。”

  陆含璟不知何时进了病房,出现在他身后,“坐到床上去。”

  程御低着头,不理会对方。

  陆含璟轻轻勾上他戴着手套的小指,另一只手将人推坐在床沿上,自己则顺势单膝跪下,有力的大掌轻轻托起程御的脚后跟。

  他的手指小心地贴在棉质袜子上,将程御的脚稍稍侧了过来,看他脚踝上的伤口。

  “为什么不高兴?”

  程御不答,只低头看着他的发旋出神,结果陆含璟突然又将头抬了起来,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也不知道陆含璟为什么回来得这么及时,脸上的胡茬刮干净了,也新换了一身衣裳,一双墨蓝色的眸子里,是睡眠不足造成的落拓,抬眼看向程御时,却有着满满的耐心。

  连至亲血缘都会背叛,偏偏陆含璟成了那个例外。

  程御无声地盯着他许久,突然俯下身,手指勾着陆含璟的领口,将单膝跪地的男人,慢慢地拉了过来。

  他下意识仍用的右手,因为担心肩上的伤,力度也小得可怜,可陆含璟这般高大健壮的成年男人,却被他勾小猫一般的力度,就这么勾了起来。

  程御的胳膊没办法往上抬,将陆含璟拽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的位置后,他就停下了动作。

  这姿势对于一个身高一米九的男人来说,极为别扭,可陆含璟双手撑在程御的大腿两侧,没有丝毫怨言。

  一股薄荷草与微苦雪松的气息,伴随着陆含璟的靠近,慢慢地萦绕在程御周围。

  他细细嗅闻一番,手指有些松动,原本勾着领口的食指,轻轻刮过陆含璟的咽喉,引起两人不约而同的颤。

  喉结在他指下滚动。

  程御问:“为什么这样对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