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御脸上的清浅笑意中带着一丝苦涩与不甘, 复杂到陆含璟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他上前两步,站到了程御身侧,这时程御已经漫不经心地转过头, 继续看向《神山》,陆含璟再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只看到了程御如笔墨勾勒而成的精致侧颜。

  陆含璟存着一些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晦心意, 刚才特地没有将客厅的全灯打开,只亮了头顶的环形灯带和画作装具上只带的展示灯。

  灯带光线柔和, 整个客厅最强的光线就是程御身前的展示灯, 灯光带着一丝暖调, 打在他面上,让那浓长而卷翘的睫毛更显得毛茸茸的,像阳光下轻颤的蝶翅。

  他的侧面线条镀上一层金光, 如同画中的雪山一般圣洁。

  陆含璟这些时日以来,心中难以自抑地对程御产生了许多猜忌与评判,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 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程御赏着画, 而陆含璟耐心地看着他,就这样持续了许久。

  直到有点黑耐不住寂寞,在两人脚边发出一声嗲气十足的呼唤声,程御才率先从这氛围中脱离出来,他看向陆含璟,眼里含着三分未离的笑意,问他:“发什么愣呢?”

  灯光下, 他向来清冷的眼瞳染了暖色, 像日暮时分的晚霞,轻轻浅浅地洒在白日落下的初雪之上。

  陆含璟觉得心头猛地一跳, 也清醒过来。

  他极快地移开视线,俯身将乱蹭的有点黑抱了起来,可他动作僵直,猫不乐意被他抱,于是懊恼地在他怀里挣扎。

  陆含璟颇为狼狈地捏着它的肉垫,从自己价值不菲的衣服上取下弯钩一般的爪尖。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轻笑,随即有股清冽干净的气息朝他凑近,一双胳膊也自他怀中,温柔地将猫抱走。

  转眼间,有点黑已经到了程御怀中。

  这厮也是个贪恋温柔乡的,方才在陆含璟怀里还挣扎不休,换了程御来抱,立刻温驯到完全变了副嘴脸,不仅小小声地持续嗲叫,还缓慢地朝着程御眨眼,就差把“喜欢”两个字直白地写在那张毛茸茸的猫脸上了。

  陆含璟摸着被勾出丝的衣服,小声地埋怨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程御原本低头逗着猫,闻言抬眼,蓄着潋滟之色的眸子看向陆含璟,“或许猫咪最能分辨出人的善恶好坏。”

  他鸦羽般的浓黑长睫颤动了番,敛在那漆黑的瞳上,也在眼下落了些细密的阴影,“陆总,无事献殷勤,你该不会心里存着坏吧?”

  孟问寻在艺术界的咖位,即使是程御这种小白,也略知一二,要买下他的画作,尤其这种代表作,可不仅仅只需要投入金钱。

  陆含璟要是自己收藏也就罢了,偏偏是打算送给连合作都尚未达成的隐形竞争者,就这样动用权势又豪掷千金,可不像是理智的表现。

  不知道是程御的眼神过于实质,还是陆含璟自己心里发生了变化,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一眼清清楚楚地看透了,一时之间再说不出从前那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来。

  陆含璟看着他,“之前在画展上,看你唯独在这幅《神山》面前驻足了许久,我猜你应该是喜欢的。”

  只是为了旁人可能的“喜欢”?

  程御默然,良久才道:“陆总好大方。”

  陆含璟指尖捻过被猫抓出来的丝线,将那团凌乱轻轻压下,又慢条斯理地开口,“听程总的意思,是不愿意收,怕日后还不起这份情谊吗?”

  程御一听,当下便仰了仰下巴,“我有什么不敢收的?”

  那受万千网友议论纷纷的精巧下巴轻轻抬起,蒙着层暖意微光,更如同莹润美玉一般,让人忍不住握在掌心好好把玩。

  “哦?”陆含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那我就等着程总回馈以我更大的情谊了。”

  程御默不作声地瞧了他一眼,心道利益就利益,偏陆含璟整日地将情谊挂在嘴边,好一个虚伪的生意人。

  腹诽如此,程御倒没有再拒绝陆含璟的赠礼,这幅《神山》被他收入囊中,也意味着与陆含璟的合作,不久便能提上日程。

  这边能稍稍放下心,那头,他还忍不住地去关注网络舆论。

  程御倒不是个在乎外界评价的人,只不过看过评论区那些虎狼之词,他是真的害怕有人会扒出他的照片,并对着照片呲溜呲溜呲溜。

  尽管这具身体并不是他原装,可到底用了这么久,早已经有了荣辱与共的归宿感,更何况他本人长相与这张脸也有八九分相似,差别只在于原主健康些,而他前世要显得更加的纤弱苍白与病态。

  程御一想到那场面,脸色骤然白了下去。

  就在程御考虑找水军帮忙时,他惊讶地发现,有关于他的舆论没一天就平息了下去,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彻底抹去一般。

  他猜测或许是洛羽书身边的经纪人时刻关注着舆论动态,发现自己这个大老板被网友开扒后,就找程光娱乐介入了这件事。

  程御心下稍稍放心,这下能毫无顾忌地畅游评论区了。

  现在评论里更多的还是对洛羽书年少抽烟犯浑的讨论。

  那张照片铁证如山,却也没有更多的照片流出来,一时间扑朔迷离,评论区骂得多,吵得也凶,没几日就让洛羽书的排名稳稳进驻前三,离返场位仅一步之遥。

  评论里不乏有原粉在哭诉被洛羽书伪装出来的表面所欺骗。

  对于他们来说,抽烟可能并不是太大的罪行,但洛羽书最吸引他们的,正是那副出淤泥而不染、处于娱乐圈这个大染缸却依旧清纯的形象。

  现在得知这块布它不用染,本身就是块花布,这心情就如同卡了块干涩面包在喉头,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只能在评论区哭诉,堆起层层高楼。

  评论区这番盛况,也吸引了不少路人围观,只不过这种黑红的架势,也吸引不了什么路人粉,基本是踩一脚嘲一句的居多。

  骂归骂,洛羽书身上的流量是足足的了。

  程御晚间窝在沙发上刷评论区的一会儿时间,再回头,洛羽书的排名已经到了第二位。

  他上传作品不过几天而已,这涨势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匹黑马了。

  时也命也。

  程御小声地感慨了一句。

  正在这时,大门的电子锁发出一道清脆的开锁声,可随即进门的蒋舟,却在门口顿了顿。

  他没想到这么晚了,程御还留在楼下。

  见他迟迟不进来,程御伸了伸脖子,看向站在明暗交界处的高大年轻男人,他稍微提高些声音,问:“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呢?”

  近来天气刚刚转热,小区的杀虫工作还没提上日程,程御就被不知道哪来的蚊虫叮了一小口,他皮肤敏感,这下被扰得三两天都不得安生。

  现下看蒋舟就这样敞着门僵在那里,自然是不爽。

  程御率性直白,心里不爽,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蒋舟闻言,垂着脑袋投降似地吐出一口浊气,迈进屋子,反手关上了门。

  见大门被关上,程御也就放心地收回了视线,可未久,他就感觉颈后微微发热,连屏幕上也出现了一道黑影。

  程御感到不对,猛地回头,就见高大的蒋舟一声不吭地站在身后,他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地质问:“你走路怎么没声……”

  话到一半却咽了回去。

  方才蒋舟落在阴影中,他看得不仔细,现在男人站在了灯光下,一身的潦倒便难以遁形。

  银发是凌乱散落的,眼下布着青黑,下巴侧边有两道浅浅血丝,像是刮胡子时不小心留下的。

  这几日蒋舟早出晚归,程御又习惯早早进房间,拿香薰、白噪音等各种操作来安稳自己的睡眠质量,所以至多只有在早晨,于餐厅上看到蒋舟留下的早餐和纸条。

  这还是他们自那天讨论以后,第一次再见面。

  蒋舟出门向来要打扮得人模狗样,乍然见到他这幅狼狈模样,程御也不仅怔神。

  他随手将手机放到了茶几上,转过头看向蒋舟,微蹙着眉问道:“怎么搞成了这幅样子?是工作上出了问题吗?”

  蒋舟并没有答。

  这时,程御随手搁置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随之而来的是一条飞信通知。

  小摇钱树:「程总,我的排名已经升……」

  程御余光扫到那信息,刚刚转回头,可还没来得及看全内容,蒋舟突然三两步跨走到他身边。

  程御坐在单人沙发上,边上容不下第二个人落座,他便流畅地在沙发旁半跪下。

  不久之前,他也是半跪在沙发旁,一脸桀骜地与程御争夺着主动权,虽然最后被扯去了领带,可依旧没有服输。

  可如今,蒋舟抬着头看向程御,在灯光下,那眼尾上扬的凤眼中竟然含着薄薄的水汽。

  程御虽然总是骂他臭狗,却没想到有一天,蒋舟会真的像条落魄的、被雨打湿的小狗,趴在自己腿边,很轻很委屈地问他。

  “程御,如果我不好了,你会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