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御带陆含璟去了玲珑山腰的一家私房餐厅。

  餐厅就山而筑,曲径通幽,下车后,两人并肩踱步一段路,才看到掩在清幽竹林后的餐厅招牌。

  看程御轻车熟路的模样,陆含璟开口:“倒是个好地方。”

  程御微微摇头,道:“比不上京市繁荣,这里都是些家常小菜,陆总看了不要嫌弃才好。”

  竹林别院是原主母族留下的产业之一。

  他双亲的父辈之间存有龃龉,父母结婚后,原主的母亲几乎是和家族断绝了关系,到后来父母遭难去世,母族居家搬迁至国外,就只给原主留下了一部分的产业。

  这家餐厅仅接受熟客预约,早早收录于米其林宝典,程御这番话,却是谦虚了。

  进门便是挖渠引入的山泉溪水与小桥亭台,格调极为雅致。

  见到程御,守在庭院前的侍应生忙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极为热情的笑,“程先生,桂语兰庭已经为您打理好,今天还是老位置吗?”

  程御轻轻嗯了一声。

  服务生脸上笑意更浓,领着二人踏过竹林间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将他们带到预留的包间,轻轻推开移门。

  桂语兰庭是别院里景致最好的一处包间,近180°的环形落地窗,山间绿意尽收眼底。

  程御下意识就要跨步而入,可抬脚的一瞬间又想到什么,他稍稍一顿,侧头看向身边的人,“陆总,请。”

  陆含璟颇为受宠若惊,面上却不显,只绅士地一抬胳膊,与程御前后脚进了包间。

  落座后,服务生送来两本菜单,陆含璟合上自己面前那份,道:“我人生地不熟的,就不参与意见了,程总点什么,我吃什么。”

  程御在吃食上没有过多讲究,他患病多年,能入口的食物本就不多,更何谈挑剔与否,便随手点了些招牌和春日里的时令菜。

  又看向陆含璟,“不再加点什么吗?”

  陆含璟回忆着刚才一扫而过的图案,道:“那再加个桂花山药好了。”

  程御往菜单上看了眼,是道甜品来着。

  例图上,山药泥被捏成圆滚滚粉白白的兔子模样,耳尖和尾端各缀着一抹粉红,又被淋上桂花蜜,湿漉漉的。

  看起来可爱得紧。

  他没想到陆含璟这样一个人,居然爱吃甜点,却也没出声多言,只将菜单还给服务员。

  “再加个桂花山药,就这些。”

  等菜的时间里,服务员先上了一壶九曲红梅迎客茶,为他们各斟一杯。

  暮色昏黄,青瓷茶盏之上热气氤氲,程御的轮廓逐渐变得有些朦胧,与落地窗外的重重竹叶辉映,像是无意间踏入凡尘的山间精怪。

  好似一个不留心,很快就会遁入林间再寻不得。

  陆含璟心中莫名发紧一瞬,情不自禁地出声叫他:“程御。”

  程御眼睫一颤,水汽朦胧的眼下意识朝陆含璟看去。他这一动,浑身空灵欲去的气质顿时减了三分,长相精致不改,却多出些真实感。

  “怎么了?”

  “……你多大了?”

  程御不明所以,却老实答道:“二十八。”

  陆含璟脸上的肌肉略微松弛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道:“我痴长你三岁,都是同龄人,我们就不互道职称,单叫名字吧?”

  “好啊。”

  程御只愁还不能理所当然地触碰对方,闻言自然是应得毫不迟疑,他柔软的唇微启,轻声喊道——

  “陆含璟。”

  男人冷调的墨蓝色虹膜里荡起涟漪。

  “嗯,我在。”

  话音刚落,包间门被敲响后移开,话梅小排、油焖春笋、清炒应季时蔬、黑松露百合焗鲜虾、云腿松茸炖土鸡,还有陆含璟钦点的桂花山药,纷纷上齐。

  服务员替他们上过例汤后,程御道:“待会儿不用再进来服务,有需求我会叫你们的。”

  这位幕后老板的习惯向来如此。

  服务员并不奇怪,道了声好便安静地退出去,给客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倒是陆含璟抬起眼,朝程御波澜不惊的脸瞧了一眼。

  两人都不是扭捏的性格,不拘谁先,纷纷动了筷。一时间,餐桌上只有竹筷与餐碟相碰的轻声响动。

  陆含璟切了一只焗虾入口,道:“这家餐厅菜色倒是不错,怪不得你经常来吃。”

  程御其实也是头一回,原主倒经常来,毕竟这里人少,又有长期预留的包间。

  他实话实说,“图个清静。”

  这之后,餐桌上又是一派阒寂。

  程御知道自己掐死了话题,却也无可奈何,他并不习惯与人打交道,自十六岁患病以后,他就没有多少机会与同龄人接触,或者说,他的社交圈逐渐被局限在了家和医院两个地方。

  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可堪称与陆含璟相似的,便是他前世的大哥。

  同样都是天之骄子,气质卓群。

  但程大哥会将不良于行的程御搂在怀里,揉着他的脑袋叫乖乖,悉心安慰全心讨好,不必他费心如何交际。

  陆含璟却不会。

  他们今天能坐在一起,不过是陆含璟图谋江城市场,而他贪图那一点病愈的可能性。

  程御心里发闷,随手舀了一勺时蔬吃进嘴里,几乎是瞬间,舌尖被刺激得一弹。

  辣的!

  程御一惊,立刻便要吐出,头低下的瞬间,却意识到现下已经不是前世那具受不得一点刺激的身体。

  吃辣,是可以的。

  就这样迟疑了几秒,程御的腮帮子又鼓鼓地动起来。

  眼睛也越来越亮。

  好吃耶!

  炒时蔬清脆爽口,程御沉浸在新奇的吃辣体验中,不知不觉就吃了好些。

  等他反应过来时,颈后都已经蒙上薄薄汗意,眼中也被水汽盈满。

  他小小地“嘶”了一声,身子微微一动,手背却骤然碰上一片清凉。

  是一个玻璃杯。

  程御抬头看去,原来是陆含璟见他辣得厉害,主动起身去壁柜处倒了杯凉水给他。

  包间里的服务员被程御遣了出去,他便主动承担起这个角色。

  能屈能伸。

  程御如实评价夸赞一句。

  陆含璟极高,或许有近一米九,他站在一边,而程御坐着微微抬头,视线也只能到他胸前。

  男人今日穿着一件黑色衬衫,胸前隐约浮起结实的弧度。在这种情况下,黑色衣料上的那根白色猫毛,显得尤为显著。

  程御的视线慢慢聚焦在那上面。

  可给他找着了机会。

  程御立刻凑了上前。

  -

  陆含璟默不作声地观察了程御许久。

  对方吃饭时很安静,对食物也没什么偏好,不管嚼的什么,都一副淡然模样。

  直到吃了一口时蔬,竟然流露出惊惶神色。

  陆含璟眼见他想吐却最终没吐,一双容不下他物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又接二连三地吃了好几口。

  最终还是被辣到。

  程御的唇是红的,眼是湿的,却不喝递上的水,反而睁着一双像是春潮乍起的眼,凑上前来,脑袋在自己身前几寸距离处顿住。

  抬起手,小心地自他胸前捻下一根猫毛。

  还拿手轻轻掸过原处,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

  隔着轻薄衬衣,那轻柔的触感就这般落下,像三月的春风,从耳尖颈侧撩过一般。

  这样的姿态,实在是过于刻意。

  自今日见面起,程御已经这样“好心”地碰过陆含璟几回,每次都是转瞬即逝,如同隔靴搔痒,直逼得陆含璟心尖发胀,找不出合适的宣泄口。

  这回程御凑得太近,陆含璟没有忍住痒意,也不打算再忍。

  他一把拽住程御手腕,将青年作乱的手箍在原处,一双深蓝色眸子似笑非笑,道:“程总好客气。”

  自己主动的轻触,和被别人强硬抓住,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你干什么?!”

  程御骤然间失了方寸,如同离水游鱼般惊惶,动作大了起来,挣扎着要陆含璟放手,茶盏被他无意间打翻,艳红茶汤顺着桌沿滴落在大腿上。

  考究的布料顿时洇湿了一大片。

  湿哒哒,黏糊糊。

  他的脸上瞬间浮起两抹绯红,不知是气还是羞。

  见他分外抗拒的模样,陆含璟手指一松,那截细瘦的腕子便自掌心滑了出去。

  他轻声道了句歉,犬牙却耐不住地发痒。

  只许自己撩别人,却不许别人碰上一碰。

  好霸道的人。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习惯受人追捧的陆含璟。

  他头回像这样百般迁就地去接近一个人,偏偏就受了程御这般嫌恶对待,瞳色当即便冷厉下来。

  程御调整了好久,气息才平稳下来,同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过激。

  他想借陆含璟治病,却不希望自己的软肋被对方知晓,他一边拿纸巾吸干裤子上残余的茶汤,一边朝男人解释:“我怕痒,让陆总看笑话了。”

  怕痒?

  陆含璟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怕痒到这种程度?

  陆含璟坐下后,默不作声地把一团桂花山药塞进嘴里,明明是绵软的口感,却让他不住地用犬齿碾磨多时。

  像是在发泄自他处引起的郁气。

  程御也察觉到自己的说法有些牵强,他眨眨眼,水汽终于消下去,看到还被紧紧捏在指间的白色猫毛。

  他转移话题,决定聊聊猫。

  “那天碰上的流浪猫,你说要养的,给它取名字了吗?”

  “有点黑。”

  程御:?

  眼里流露出不解。

  陆含璟在耳后点了点,重复道:“有点黑。”

  这……是名字?

  听起来草率又贴切,但一想到陆含璟回家后要对着全屋喊“有点黑”“有点黑”的情景……

  不知戳中程御哪处的笑点,他突然笑出声,笑得眼也弯,唇也扬,眼里流露着点点星光,透露出不大符合他这般年纪的清纯来。

  陆含璟一见,原本拉平的唇线像受了感染似的,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微小弧度。

  方才的郁气仿佛被压下,唇舌间桂花蜜的余味也变得格外甜香。

  他想,怪不得程御能被骄纵成这般任性自我的性格,若他这样多笑笑,恐怕要星月,也有人为了讨好他而去努力攀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