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陆含璟却是如约到了程氏大厦。

  到底是京市陆家的人,程御任性甩人家脸子,陈廷玉却不能跟着一起,他算好时间,亲自下楼候人。

  出乎意料的是,陆含璟比他想象得要早到一步,陈廷玉下楼时,正看到陆含璟走进大厅。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搬运工人,那副画被包装在木箱里,极为严谨。

  陆含璟一双腿极长,迈开步伐时,风衣下摆卷起,如滚滚墨云,更何况他长相英俊、气质卓群。

  一进门,就吸引到所有人的注意。

  陈廷玉立刻扬起一番真诚笑意,迎上前去,伸出自己的右手。

  “陆总,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陆含璟将手握了上去,两只同样遒劲有力的手交握在一起,他与陈廷玉相视一笑,一派和悦氛围。

  半点没有在派出所交锋时的针对。

  “没事,是我到早了,也是想着能早些见到程总,就提前出了门。”

  陈廷玉手劲忍不住大了一瞬,又硬生生逼自己收回。他笑意不改,道:“这边请,我们程总已经在楼上等您了。”

  专属电梯直达程御所在的28楼。

  陈廷玉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程御坐在深色沙发椅上中,听到开门声响,视线漫不经心地朝门口扫去。

  陆含璟。陈廷玉。

  两人风格迥异却同样出众的男人前后脚进了室内。

  若是陌生人,程御或许会夸他们一句天之骄子,可偏偏这两人都对他恶劣得很,于是程御只拿手支着额角,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们走进来的动作。

  像只等待投喂的猫,习惯了人类的讨好,因此无动于衷。

  直到工人搬着木箱也走了进来,他才屈尊降贵般地站起身,“来了。”

  工人把画放下后很快离开,陆含璟没有带助理,陈廷玉也没理由继续留着,让秘书上了茶以后,也退出了房间。

  偌大办公室,只剩下程御和陆含璟两人。

  拿到心心念念的画作,程御终于有了些好脸色,请陆含璟坐下。

  自己则低头去查看那木箱,眼中不自觉地泛起得偿所愿的笑意,就像照了阳光的春雾逐渐散去后,显出的一派清纯与自在。

  任性,是骄纵而来的脾气。

  陆含璟再次定义。

  眼见着程小少爷试图徒手掀开那木箱,全然不顾上面粗粝的木刺会不会勾破精致的丝织手套,扎上他娇生惯养不问天日的手。

  陆含璟眉头下意识一紧,阻止他:“程总小心些,这箱子轻易打不开,待会儿让人拿着工具来拆。”

  程御却恍若未闻,指尖戳戳碰碰,还试图找出些缝隙。

  陆含璟骤然生出些无奈之意,他只得转移话题,道:“程总,我的车钥匙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车钥匙。

  程御的动作终于停下。

  他掀起薄泛眼皮,眼睛却不往陆含璟的身上瞟,只低声应了一句,起身回到桌后,拉开抽屉。

  知道陆含璟可能要来,程御一早已经备好钥匙,但他本来还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陆含璟以为自己丢在了别处呢。

  现下对方问起,他只得拿出钥匙并老实告知,“进水了。”

  陆含璟这才明白程小少爷方才犹豫姿态的原因,他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没事儿,我也经常落水渍在上面。”

  “整个。”程御面无表情地强调,“整个都进水了。”

  “而且很久。”

  车钥匙弹过蒋舟的脑门,很不幸地落入泳池中。程御是第二天得知陆含璟要上门的消息,才想着要找一找,结果就在池水里看到泡了足有一夜的车钥匙。

  程御:……

  最后还是蒋舟骂骂咧咧捞上来的。

  陆含璟:。

  是不小心连着衣物一起入水浸泡了,还是看自己不爽,特地扔进了水里?

  以程御的身家,身上穿着的高定恐怕都不能入水,陆含璟猜测大概率是后者。

  按程少爷的任性程度来说,倒也不稀奇。

  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得罪了这位神仙,哪怕自己已经在违背底线地退让,还是会继续受到来自程御的针对。

  像个坏脾气的猫,每个路过的人都要挨上一记喵喵拳。

  但是不疼,反而还挺好玩。

  陆含璟的眼神锁定在程御故作镇定的脸上,朝对方伸出胳膊,摊开手心,语气淡然而温和。

  “没事儿,就给我吧。”

  白日里,他墨蓝色的虹膜会呈现出一种异常的剔透感来,像两汪幽蓝的泉,清澈见底,看起来比夜色沉沉中的他少了些侵略性,浑身上下的气质内敛许多。

  若是缺乏经验的人,绝猜不到这种蓝色泉水是有多么深不可测。

  这都不发脾气?

  程御暗暗吃惊。

  明明是个难掩傲慢之色的人,在原则以外的事情上,陆含璟却表现得极好说话。

  程御向沙发走去的同时,脑海里忍不住频频回忆起沈医生的建议——

  一个不算亲密,却有机会频繁接触的人。

  如果是陆含璟的话……

  程御在男人面前站定,握着钥匙的手在他掌心以上三寸之处悬停。

  不管陆含璟能不能吃下江城的市场,最终他都会回去京市,在此之前,若是能借他治好自己的接触障碍,自然是好事一桩,若是治不好也不碍事,此后两人便老死不相往来,也没什么尴尬之说。

  陆含璟……好像正适合成为自己脱敏疗法中的变应原。

  程御心中微动,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若是能借对方治病,与陆含璟装腔作势和虚以委蛇,也不难做到。

  他这般思量着,手上动作便一直僵持,陆含璟也耐心地等着。

  他认定程御不愿意同自己接触,就等着程小少爷何时能松开手指,归还自己泡了整夜水还不知道能不能用的车钥匙。

  这个停顿持续了挺久。

  久到陆含璟略好奇地抬头。

  只见程御神色郁郁,偏微扬的眼尾勾起一丝兴致,柔软唇瓣却纠结地抿在一起,以至于原本苍白的唇缝溢出些嫣红来。

  在纠结什么?

  陆含璟还未想明白,便觉得掌心一重,他下意识看去。

  ——是程御的手落了下来。

  曲起的指背与手掌边缘,隔着柔软的缎面,贴在他的掌心。

  程御指骨虽长,整只手却纤瘦,且因为握着钥匙,因此是小小一团。

  陆含璟不合时宜地想到,若是自己张开五指包上,理应是严丝合缝的。

  程御只是把钥匙放在他的掌心,柔软的相贴一触即分,可离开时,青年下垂的指尖偏偏还划过了他掌心最敏感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轻轻地,就像一片羽毛轻柔地扫过。

  陆含璟抬头再去看程御时,矜贵的天鹅已经别过脑袋,好似方才撩人姿态与他并无干系,仅耳尖一点绯红,暴露出主人并不完全冷静的内心。

  男人不动声色地合上掌心,握住那还带着程御淡淡体温的钥匙。

  坚硬的外壳硌着掌心。

  与方才程御柔软的触碰全然相反。

  陆含璟微微侧头,下颌线在光暗交界之处骤然绷紧。

  他放下胳膊。

  强忍住拽回天鹅翅膀的欲/望。

  只是心中某处,骤然胀上三分。

  -

  碰到啦!碰到啦!碰到啦!

  程御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实则在心里激动地叫嚣。他收回的手贴在身侧,手指微微曲起,指尖残留方才隔着手套与陆含璟掌心相触的感受。

  这还是他穿越以后,第一次主动触碰旁人。

  毕竟是刻意为之,程御心里隐约有些罪恶感,内心的紧张无限放大,甚至压过了与人接触时的不适。

  除了指尖酥麻,身上没有半分应激状态。

  好像是有点用。

  他眼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期待之色,打算乘胜追击。

  想找些机会多摸摸陆含璟。

  此刻陆含璟坐在沙发中段,而程御站在他身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姿态有些居高临下,于是身子往后一压,顺势在沙发一侧坐下。

  贯来自我的程御,只有在意识到陆含璟的利用价值后,才多出几分尊重来。

  他与陆含璟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平视对方,开了口,声音轻柔,像春风拂过湖面,泛起的点点涟漪。

  “谢谢你今天特地送画过来。陆总,能不能赏脸,让我请你吃顿便饭?”

  程御说是谢对方送画,可视线半点没往木箱那边瞧,原本心心念念的画被他抛之脑后,这回,他却是一瞬不移地盯着陆含璟。

  总是懒散敛下的眸此刻万分专注,黑色瞳仁倒映着陆含璟的身影,眼尾的那枚红色小痣,随着主人心绪起伏,而微微发着颤。

  让人不由好奇,若是回绝他的邀约,这漂亮的眼睛又该流淌出怎样的色彩来。

  他这般姿态,倒像是把对画的全副兴趣,全转移到了眼前的男人身上。

  程御的眼神实在直白,讨厌是如此,亲近也是如此。

  现下,陆含璟不仅好奇自己为何接连遭他嫌弃,还想知道,是什么导致程御对自己态度大变,要突然拿这般热烈的眼神看着自己。

  好像是将自己视作了最重要的人一般,殷切地渴望着他的回答。

  若是当初程御亲自来找陆含璟买画,也拿这样的眼神盯着自己,陆含璟断然说不出“不卖”二字。

  陆含璟喉间隆起无声无息地滑了两下,随即露出一个温和到几近克制的笑容。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