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实在不放心她这个从没独自出过门的蠢蛇徒儿, 因此一路从问天门的客栈跟随护送到了此处。
她琢磨着怎么也得见到姜熹平安抵达腾蛇族的本部才能走。
为了合理留在姜熹身边,阿宝可谓是使出了全身的功夫围着小蛇女编故事搭讪、送酒送肉还顺便安抚其受伤的感情,最终收获的效果也很明显。
某条笨蛇的脑袋里只装着一根筋,几乎就不晓得戒备和疑心这两个词该怎么写。
刚开始见到陌生人时她确实还知道要拔出长刀、咧着嘴露出尖牙哈气恐吓。
然而, 轻飘飘几句话就能把她轻易哄过去, 撬开她外边本来也不厚实的鳞甲、翻出下边泛白的肚皮。
短短几日, 小蛇女就把阿宝当成了有缘偶遇上的好朋友。
阿宝说自己无家可归、听闻她想去妖域后也希望能随之一同去见识见识。姜熹竟没有怀疑, 瞧着那模样似是觉得交到了处得来的好友, 还颇为欣喜。
阿宝简直不敢想,倘若这会儿小蛇碰上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心怀恶意之人,姜熹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并且, 这条蛇不仅笨了些,有时候也实在气人得很。
阿宝见姜熹经常坐着坐着就开始偷偷掉小珍珠, 彷徨悲戚的模样叫她难免心生疼惜, 忍不住便要出声去安慰一二,也不舍得说她什么, 凡事都一让再让。
刚开始倒还好,许是不太熟的缘故, 小蛇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只说是自己做错了事儿被师尊厌弃、赶了出来。
但由于阿宝故意展露出来的热心肠和耐心的倾听, 小蛇慢慢放开了许多, 终于在某一日被阿宝领着去酒馆饭饱酒足后埋着脑袋低声开口问:“阿宝……徒儿喜欢上师尊是不是很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当然是!
阿宝眉头一抖, 暗自啧了下, 脸上挂出温和宽容的笑,再次为这笨蛇倒酒:“怎么会, 情之所动、忘乎所以,怎能算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呢?”
分明是胆大包天、罔顾人伦。
小蛇瞄了眼杯子里的坏东西, 不知哪儿来的气,捏着酒杯就往嘴里倒,本就泛红的脸颊腾的下火烧了一般。酒水从她的唇舌滚至肠胃,又从肺腑升腾至嗓子眼,脑袋顶上都隐约蒸出些白花花的汽。
长睫悬着水雾,姜熹额角两侧皆刻意放下许多发丝掩藏疤痕。那伤口仍不时泛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曾发生过的事情,乃是扶风在她身上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记。
小蛇也说不清自己心底究竟是何感想。
她对师尊生不出恨,也不敢说怨,可痛楚太过、委屈太重,每一刻都在折磨着她。
姜熹眸光灰暗,怅然若失道:“可是我师尊……不这么想。”
阿宝托腮打量小蛇女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指尖沾着酒水在桌上胡乱画圈:“那就说明她不是个好师尊,连这个都接受不了,真迂腐古板,你也不要喜欢她了。”
醉醺醺的蛇女一下子抓住了关键词,扑腾着挺直了肩背,紧蹙起眉毛,严肃地反驳阿宝:“我师尊很好,我师尊是最好的师尊。”
话至最后,姜熹一直压着的情绪翻涌上去,如浪涛将她卷入其中。咸湿的好似海水般的气息融入口鼻,淹没了她喉咙里极轻的哽咽。
“……是我犯了错。”
小蛇抬手按住湿漉漉的眼睛,嘴巴用力抿着,不再吭声。
蛇女对面那讨人嫌的人族仿佛也晓得说错了话,抬手将那盘桃子馅儿的点心朝小蛇搁在桌面上的手边推了推:“多吃点儿,接下来还要赶路。”
阿宝半阖着眸,只作不曾察觉到姜熹的异样,自顾大口大口倾酒入肚。
许是酒水太辣,舌尖先是发疼、继而生苦,令她神色淡下,没了其他心思。
最后,姜熹喝多了,趴在桌上就开始哭,被阿宝背到房间后也没能停住。
她没了在师尊跟前的爱娇,并不闹腾,一直安安静静地流泪,什么声音都不发。
应是脑袋昏沉间未能嗅到令自己觉得熟悉和安心的气息,小蛇进房间后便缩成原型钻进被子里盘成一团躲了起来,豆豆眼中包着一汪又一汪的水珠。
龙角断裂、血脉被拔除后,她的原型从威风凛凛的小龙又褪成了曾经的小蛇模样,两道狰狞的疤痕随之显现于额头侧边,衬在那颗小小圆圆的脑袋上,瞧着分外可怖。
阿宝没有靠近,独自沉默地坐于桌边。
双手随意搭在桌面上,她抬眼望向对面的梳妆台,透过梳妆镜看见了后边床上鼓起来的正在发抖的一小团被褥。
实在是……可怜可爱。
阿宝的眸色逐渐软下,抱胸翘起腿靠着椅背,什么都不做,只静静注视着她那小笨蛇徒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小团终于不动了,小蛇的气息慢慢平稳下去,倦意上头,睡着了。
蓝袍的姑娘指尖轻点手臂,一道无形的风卷着无色无味的药粉送去床边,助小笨蛇有个好眠。
直到确认姜熹不会醒,她才叹了口气,拍拍袍摆,站起身走至床边将那团蛇从被子里掏了出来。
阿宝撤去法器,显露出自己原来的气息,掌心上闻见陌生气息下意识扭动尾巴挣扎的小蛇便缓缓停下,睡梦中,那截细细的尾巴尖贪恋地缠上阿宝的手腕,小蛇的整个身子都挪动着贴了上去。
不知梦见了什么,小蛇微微咧开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吐信子,仿佛是在笑,紧闭上的双眼却又一点点渗出晶莹滚热的水花。
姑娘倚在床头,一条腿翘着床边,此时也阖上了眼睛,指尖柔柔地抚摸小蛇的身子,慢悠悠地哼着乱七八糟的从天南海北处学来的小曲。
自姜熹被赶出来之后,那晚她第一次睡得安稳,还做了个好梦。
梦中,师尊千里迢迢地赶来寻她,见到她后便紧紧抱住她,说是后悔将小蛇赶走、现在要把小蛇带回家。
小蛇当然想回家,她想得几乎要发疯,当即忙不迭地扑进师尊怀里使劲点头。
那一刻,她好似忘记了被砍断的双角、被废去的修为,所有曾令她难以忍受的疼痛都化作云烟轻飘飘地消散,甚至想不起来何为怨、何为恨,只剩些压抑不住的回到最信赖之人面前才敢显露的委屈喷涌爆发。
小蛇躲在师尊怀里,就像最初被师尊从秘境里捡出去时藏在师尊手心下那样。
她本是咬着嘴巴想憋住不停往外冒的泪珠,可师尊在摸她的脑袋,每一下都那样温柔,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仿佛还如以往那般纵容,又仿佛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事都愿意原谅她、愿意将小蛇领回去。
于是,小蛇没能憋得住,把脑袋深深地埋在师尊身上,浑身打颤,越哭越大声,越哭越难过、越伤心。
明明才离开师尊不到一年,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与师尊分开了好久好久。
她哭着与师尊道歉、赌咒发誓地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冒犯亵渎师尊,又小心翼翼地问师尊可不可以这会儿就回家。
小蛇很想师尊,很想家,很想很想。
师尊如往常般亲了小蛇的额头和两边丑陋的伤疤,又心疼地握住小蛇冰冷的手。
师尊说好,说以后都不再将小蛇赶走,说她已经不生小蛇的气了。
小蛇趴在师尊单薄的肩上,仍在抽噎:“……那师尊还嫌恶熹儿吗?”
女人展眉浅淡笑了下,用指尖刮了刮小蛇的鼻尖,怜爱道:“师尊怎么会嫌恶熹儿?熹儿是师尊养大的小蛇、是师尊最爱的孩子,师尊永远都不会嫌恶熹儿。”
师尊永远都不会嫌恶熹儿。
姜熹侧了侧头,扬着嘴角,眼边湿润一片。
可大梦骤醒的那一瞬,她的手摸了个空,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高声唤师尊,却见屋内半寸人影也无,仅她一个躺在床上。
周遭未点灯,小蛇在黑暗中僵硬着呆呆坐起,终于从美梦中脱了身。
她握住脖子上的灵珠,背脊如被人锤砸过似的不觉弯下,很是想哭,但眼眶发涩发热,连泪也流尽了,只于唇边溢出一声极轻极苦的笑。
师尊骗人。
师尊早不要她了。
等姜熹收拾好下楼后已近午时,那人族的姑娘换了身软翠色的衣裳,正坐在靠窗处不紧不慢地喝茶。
小蛇恍惚间愣愣顿在楼梯口,目光定于姑娘的侧脸和那抹朱砂上,胸口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她敏锐地从姑娘的神态动作中寻到了几分不敢深究的熟悉。
似乎是察觉到了姜熹的视线,姑娘挑眉侧身,对着她露出一个良善无害且灿烂的笑容,扬手喊道:“松引松引松引,下来!给你点了醒酒汤!”
不切实际的妄想如泡沫般被啪的一下霎时戳破,小蛇的心于瞬息间死了一样停止跳动,随即破碎成渣。
幸而方才已躲着伤心过了,这会儿倒还撑得住。
姜熹揣着空荡荡的胸膛走下楼,对着阿宝轻声道谢,接过姑娘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下。
她已然收敛起虚无缥缈的痴念,可那人族的姑娘倒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快地眯起眸子,指骨敲桌:“你方才搁那儿傻乎乎地盯着我看,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其他人?”
一口汤卡在了嗓子眼儿,小蛇连连咳嗽,有些慌张无措地摆手:“没、没有,我没把你当成其他人。”
可惜她太不会撒谎了,心虚就写在脸上。
阿宝冷笑了声,似是有些心灰意冷,偏过头去不愿再看她:“我就说,我这样的,到哪儿都是个讨人嫌的,怎么还会有人愿意同行。”
“原是将我当做了旁人的替身。”
姑娘唇瓣微颤,眼眶渐渐泛了红,眸中那滴泪凝而欲落,泫然欲泣。
小蛇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当即笨头笨脑地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坏女人的陷阱里,愧疚得不得了,结结巴巴半天也没想到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最后,她沮丧地低下脑袋,十根指头互相乱搓,小声道歉:“对不起,我……我太想师尊了,你又……有些时候你又与我师尊很像,我就恍了神。”
自觉做了错事的小笨蛇不愿失去这个一直关照自己的新朋友,鼓起勇气抬头诚恳道:“你不讨人嫌,你很好,我是真心想与你交朋友的。”
“请你原谅我,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姑娘抬起双手掩住脸,肩膀直抖,好似哭得更伤心了,吓得小蛇愈发紧张起来。
她的脑袋飞快转动,眼睛陡然一亮,凑过去轻轻地拍姑娘的肩:“我请你吃灵食好不好?你不是喜欢这里的酱烧鹅吗?我给你点!”
阿宝仍捂着脸,过了半晌,声音低沉含泣:“两盘。”
“好好好,两盘,点两盘!我这就去点!”
得到了回应,小蛇总算松了口气,赶忙起身跑去柜台。
姜熹走两步,又转头瞧瞧,献殷勤般给姑娘的空杯里斟满了茶水,这才放心离去。
她走后,阿宝的肩抖得更加厉害,好半晌才抬起手臂挡住脑袋趴到桌面上,脸颊对着窗户,露出来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眼角倒还沾着些水色。
憋了许久,她无声大笑,险些滚下椅子,又猛地被呛住咳嗽了两下,随后便听那风风火火跑走的小蛇又迅速溜了回来。
翘起的唇角瞬间压下,姑娘阖上眸,皱着眉以手帕拭去眼眶边的泪,应是哭久了,声音有些沙哑:“点好了?”
姜熹看了看她,心下越发内疚:“点好了,还点了一壶灵果汁与两笼点心带在路上吃。”
纵然再思念师尊,也不该将阿宝当做师尊来看。
这实在是对两个人极其的不尊重!
小蛇在心底深刻反省。
阿宝看起来仍有些冷淡,兴致不高地颔首应是:“过一会儿就出发。”
经此一事,姜熹终于将阿宝和师尊完全分开。
同时,她对阿宝的内心防线再退一步。
而几日后的阿宝,恨不得姜熹别退。
阿宝虽然是年少记忆的化身,但在姜鹿云年少短短几十年里,她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徒儿居然会是个小痴情种子。
若这心思不放在她身上,阿宝倒也乐得拍手叫好、随意看戏,可偏偏姜熹痴情的心大逆不道地落在了姜鹿云身上,这便叫阿宝笑也笑不出来了。
日子渐久,她辛辛苦苦在遇到的几次荒兽群和裂痕秘境中把小蛇救下后便被姜熹彻底托付了信任,加上阿宝曾绞尽脑汁地想各种法子宽慰小蛇、哄其开心,姜熹也就真把她当做了知心好友,陷入痛苦回忆时总忍不住与她倾诉自己藏了许久的对师尊大逆不道的爱慕情愫。
那一夜,短短几句话,逼得阿宝从篝火旁爬到了树枝上,在上头连续换了四五六个姿势都没摆脱浑身刺挠的异样。
小蛇红着眼睛一边吸鼻子,一边与她道歉:“对不起,阿宝,之前一直瞒着你。我之所以被师尊驱逐出门,就是因为……亵渎冒犯到了师尊。”
阿宝躺在树枝上睁着死鱼眼看头顶茂密的枝叶,一时间生无可恋。
你要真觉得对不起,就该闭嘴。
姜熹许久没得到应声,在底下稍显不安:“阿宝,你生我气了吗?”
姑娘闭上眼睛,抑扬顿挫地咬牙挤出两个字:“没有。”
可惜小笨蛇什么也听不出来,只哦了下,又老实巴交地问:“那我说多了,你会不会嫌烦?”
“如果你嫌烦的话,我就不说了。”
何止是烦,简直是烦死了,今天晚上就把你的小蛇脑袋砍下来煲汤。
阿宝额角抽动,强颜欢笑,虚伪道:“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嫌你烦呀?你可是我的好朋友呢。”
“你放心说吧,我听着呢。”
姜熹长长地松了口气,笼罩着愁云郁色的脸上难得露出些笑容,黯淡的瞳孔也亮了许多,仰起脑袋轻轻道:“阿宝,谢谢你。”
姑娘朝下瞥了眼,见她如此,心中一软,只得认命地当小蛇的知心大姐姐。
半个时辰后,阿宝听着小蛇甜滋滋地回忆跟师尊的一点一滴,双手平坦地安置于腹部,脸色安详,整个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往后又过三日,阿宝已经可以做到淡然自若,甚至能偶尔附和上两句。
此时等小蛇声音停下,她镇定地捡起树枝在地上画了几笔,暗自对比,不禁欣慰点头。
不错不错,比前几日谈及师尊的话少了好多句。
然而,没多久,那方止住嘴的小蛇抱着腿缩在树边望向远方,猛地愣怔开口,忧伤道:“我好想师尊,哪怕只能一辈子装作乖徒儿的样子也罢,只要能一直呆在她身边、闻到她的气息,怎样都行。”
姜熹无声垂泪。
她身后盘着腿的阿宝如被突然爬到身上的毛毛虫咬了下,身子一震,嘴角弧度渐渐僵住,不可思议地瞪了她两眼,随即面无表情地低下脑袋、愤怒握住树枝使劲儿戳地,恨恨地在自己刚写出来的数字上涂抹了一个巨大的叉。
阿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用气音骂了句:
“逆徒!小孽障!”
这会儿就来煲蛇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