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才赶回宗门, 还没坐下来就听此噩耗,整个人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觉身处不真实的梦中。
修真界确实残忍,弱肉强食、优胜劣败的生存法则在她们步入修炼的那一刻就被师长耳提面命地反复教导过许多次, 修士虽看似比凡人强大, 但生命的终结也不过一瞬。
然而她们还是太过年轻、过得太过顺遂, 平日交谈中也有意无意地避过死亡的话题, 潜意识里并不认为、也不希望惨痛的厄运会降临到自己与周边亲近之人的身上。
就在几日前, 阿宝还收到了妘棠发来的嘱咐她即刻回宗、勿要在外逗留的讯息,她当时满口应允、也反复确认过妘棠带着那几个师妹已在归途中,甚至她们还约定要于宗门中聚一聚。阿宝成天闲不住地往外跑, 她们三个人许久没好好坐在一处玩乐了。
“……我还给她买了山下的糖。”
姜鹿云站了好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自己藏在花里的各色各样的糖果, 是妘棠之前说过喜欢的那家铺子, 如今天灾横行,开店的修士也惜命、生意亦不好做, 已准备要关门了。她听说后干脆就把那道友剩下的存货一口气全买下来,想着应该够妘棠吃上好一段时间。
谁曾料到一回来听闻的竟是妘棠的死讯。
阿宝脸上是难掩的迷惘, 仍旧有些不敢置信地重复确认:“妘棠……没能回来?”
姚天姝眼眶通红,已然哭过了一场, 强作镇定:“万象潭的姞师妹身受重伤, 如今在九转山治疗, 那柄……断剑一直被她攥在手心里、取不出来, 这会儿妘师姨也去了。”
她留在门内闭关冲击出窍期的瓶颈,侥幸避开外边的天灾, 却没能将自己的朋友全部等回来。
“我也要去。”
阿宝沉默了半晌,陡然开口。
她怎么也要亲自瞧一眼才能死心。
纵然早就看了数次, 姚天姝还是与她一同去了。
万象潭传承的是舞乐,那位姞师妹是乐修,不如刀修与体修强健,才刚刚成年。
她此前一直昏迷,那半截断剑被她用灵力牢牢锁在掌心骨血之中,若要取出便必会动到她的筋脉,因此九转山的师姐很为难,只得先想法子把她救醒。
阿宝到那儿的时候这位师妹才睁开眸子没几分钟,一眼望见坐在床边的妘瑾,眼泪便顷刻滚落下来,什么都没说,不顾旁人劝阻,挣扎着翻身重重跪在地上,将手心里嵌入血肉的断剑捧至头顶、松开了自己的灵力。
与她同行的还有玉虚林和丹霞湖的几个师妹,多多少少都有负伤,丹霞湖的那位师妹就是险些被怪物虐杀之人,此刻一声不吭纷纷下跪、对着那柄断剑与妘瑾垂首行大礼。
姞师姑、姬师姨与妫师姨作为各自领域的领主,皆在这间屋子里守着,默然随徒儿弯腰行礼。
姞师妹喘了一大口气,勉强囫囵压住哭声,抬头看向这位如今她最为愧对的师姨,涩然道:“……妘师姐是为救我等而死,是我们无能,我……”
“那便是她的荣耀。”
一直安静得仿佛置身事外的年长剑修突然启唇,她伸手取过那柄断剑,指尖于剑面滑过,听到了里面藏着的尚在悲鸣的剑魂。
这是她第一个徒儿、也是最为骄傲的徒儿遗留之物。
妘瑾抬手,一道携着霜雪之意的灵力拂过众人,将她们托起。
她已取到了徒儿的遗物,不再多留,临走前,年长的剑修平静道:“她用手中之剑护住同门,这是她身为剑修的荣耀,我亦为她骄傲,无需悲伤。”
阿宝与姚天姝站在门外,不曾敢进去细看那柄断剑,在妘瑾走出之际,阿宝唤住了师姨,嗓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搅动、戳得她发慌发疼。她不愿垂眸瞥到妘瑾手中染血的断剑,挤了半天,只哑声挤出节哀二字。
年长的剑修好似万事如常、比师侄与同门还要看得开,亦或是无情道当真会将人的情感也稀释得淡薄些。
她的脸上无甚悲色,带着妘棠的断剑回到太虚洞府,一如既往地闭关修炼,之后许久都不曾有她的消息。
姜鹿云和姚天姝连着那几位师妹,取来妘棠熄灭的魂灯和存在两人那儿的旧衣裳一起为妘棠立了一座衣冠冢,她把自己买来的所有糖果围着冢铺撒,又用土盖好、布上重重阵法,这样就不用担心妘棠吃不着糖、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抢她的糖吃了。
师妹们走后,阿宝和姚天姝留了下来,本来三个人说好了回宗之后小聚,姚天姝出关后还专门到饭堂要了许多灵食。
如今倒没什么差别,只其中那个本就寡言少语的彻底不理人罢了。
她们两个也见怪不怪,吃一口就给她留一口,喝一口酒便在她跟前洒一口,如此便算三人还在一处。
晚上回了疏月天,阿宝搂着小宝和师姐看了又看,把两人从上到下都细细打量了个遍,确认毫发无损、脸色并无异常后才稍稍放下心。
姜白玉翘着腿倚在旁边,本以为没自己的事儿,哪知这臭崽子闷头查完两个,眼珠子又黏到了她身上,不禁无语:“你先把自己管好再说,倒管起你师尊来了。”
这本是寻常的话,可不该在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眼眶里包着泪花儿的阿宝面前说,话音才落下,阿宝就当着小宝的面一屁股坐在地上紧紧抱住小宝嚎啕大哭。
小宝如今也成年了,个子比阿宝还高些,却乖乖被阿宝当抱枕似的搂着,还伸出手给阿宝一下一下地抚背。
阿宝在家里最小的姑娘脸上摸了又摸,哭得眼睛都肿了,好不容易被师姐和小宝劝停下,怔了半晌,猛地哽咽着来了句:“你们都要好好的。”
师姐和小宝自然哄着答应她,师尊本不想搭理这个臭崽子,但被阿宝眼泪汪汪地盯了好一会儿,也头疼地叹了口气,拍着她的脑瓜子说了声好。
清川仙君注视着自己的这些孩子,视线在不经意间与最大的那个对上,那个孩子没有出声,只对着她微微摇了摇头,重又与两个小的挤作一团取暖,脸上的神色看不出半点破绽。
姜白玉眸色复杂,抬起烟斗吸了口,灰白的雾将眼前景象遮掩得朦胧,像极了场一戳即破的幻梦。
大宝的病,不能再拖了。
她想着自己寻来的那些古籍秘方,阖了阖眸。
阿宝心底总觉不安,为此,她接下来的数年都一直呆在疏月天上守着师姐和小宝。
在妘棠魂灭的第三年,妘瑾出关,晋升至大乘中期。
妘瑾出关的消息初始时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较自己那个徒儿更为罕言。
直至两年后,东域西部的裂痕秘境与荒兽鬼物被人逐一攻破斩杀,手持利刃的年长剑修才豁然闯入众人视线。
那边,是妘棠的陨落之地。
阿宝这才晓得,妘师姨走前,已将太上洞府领主之位传给了她排行第二的亲传徒儿。
或许无情道修炼至最后当真会令人太上忘情,无悲无喜、亦无牵挂。
可她还未曾修炼至圆满的境界,她仍是修士、是人,而人的心终究还是血肉长的。
失去一个自小养大的最为出色的徒儿,她也会感觉到痛楚、也会怨恨。
妘瑾说手中长剑本就该为斩祟伏乱、守护同门亲友而出鞘,所以她为妘棠感到骄傲。
如今天地异变,她孤身前往天灾严重之处,不仅仅是为徒儿复仇,更是为救济苍生。
自她之后,不少合体期与大乘期的老祖也接连出关,前往灾地。
然而,阿宝很快便无暇顾及其他了。
在她归宗的第七年,姜雪青病发、呕血不止,筋脉丹田在一夜之间枯竭了大半。
姜白玉寻来的那些古籍,并没有能缓解多少她的病症。
嬴师姨已去了南域,九转山的首徒匆匆登上疏月天,喂了十数种灵丹,才勉强吊住了姜雪青最后几口气。
原来师姐在步入元婴之后,修炼所能吸纳的灵力愈发赶不上精血枯竭的速度,每次渡劫都要去掉半条命。此前阿宝一直在外历练、问起来她也只道无事,亦千方百计地哄走小宝,唯剩师尊在身旁护法。
佛女当年给的佛丹护住了她的心脉,如今那佛丹的功效差不多消耗殆尽,丹田如窟窿,病状反扑,将她本就虚弱的身子猛地击垮。
拂云尊上早在天灾出现之际便前往了南域,现在行走于凡人间各地度化灾祸、涉危履险,自保尚且困难,根本无余力抽身。
姜白玉若舍下脸面去请求她再炼化百年修为来救姜雪青,拂云大概并不会拒绝,但这无疑是在逼佛女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姜雪青的命
清川虽心急如焚,却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姜雪青也不会答应如此交易。
于是,事情几乎进到了死胡同。
姜白玉只能不停地为大徒儿输送灵力、砸上手中全部的灵丹妙药,企图延缓她的病症。
“……师尊,阿宝和小宝呢?”
难得有清醒的时候,姜雪青靠着软枕,视线略显模糊,吃力地寻找两个师妹的身影。
短短几日,她已瘦得脱相,从前还能握住刀柄的手腕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阿宝为了让师尊休息一会儿,输了一晚上灵力,直至天明才被姜白玉赶了出去,这会儿不晓得跑去了哪儿。
小宝生怕丹药供不上,从前几日开始就跟在九转山的师姐身后炼制各种药物,刚刚姜雪青昏睡时来瞧过,后又赶去了药房。
师尊冷着脸:“你管她们?”
下面应有一句管好你自己,但卡在喉咙里转了几圈,在触及大宝那张病态瘦削的脸时又咽了下去。
她的性子,总是这样硬,不到最后一刻都掏不出一句好话。
姜雪青忍不住翘了下唇,慢慢握住师尊按在身上传送灵力的手,低声道:“师尊,对不起。”
她比阿宝早几十年入门,算算年纪,今年也百来岁了。
是清川仙君收留养护她,把一个本该早早逝去的病秧子拉扯到现在。
“师尊,就这样吧,我已经多活了很久,没什么遗憾了。”
这自然是骗人的话,倘若能再活几年,看着阿宝和小宝再长大些该多好。
她舍不得自己的师尊和两个师妹。
如今这世道,活下去的人只会更艰难。
被她握住的手指兀地一颤,师尊偏过头不做声,眼底却分明掩着水光。
姜雪青笑着笑着,唇间又弥漫开苦涩的咸味,她一点点挪过去靠在师尊身旁,被师尊紧紧搂住。
“什么叫没什么遗憾?!”
房门被人骤然推开,阿宝沉着脸走进来,气息略有不稳,眼中的光却亮得骇人。
她疾步行至床前,将一页泛旧破损的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方子递给师尊看,自己半跪着亲了亲师姐的手,脸上难得露出两分松快:“还魂草、双生莲,既然师姐的灵府枯竭,那便去寻法子为师姐重塑丹田!”
“我寻到了这个方子,现在只差这两株药!”
姜雪青一惊:“阿宝!”
扫视完秘方的姜白玉皱眉开口:“还魂草和双生莲都是天级灵药,已近百年不曾现世,各地的交易行和拍卖会都关了,你要到哪儿讨去?”
阿宝指着纸上还魂草的模样,目光如炬:“我问过了认识的聚宝阁里的同道,他们手上恰有一株双生莲!我与他们联系以高价拍下了,他们会用灵器直接送过来。我曾在东域边界逗留,若我没记错,那边一处悬崖上就长了这种样子的草!”
但她不通药理,当时并未在意。
“只要师姐再等我几日,我必……”
“不许去!”
姜雪青扬声打断阿宝,胸口剧烈起伏,倏然呕出一大口血。
她从未在阿宝面前疾言厉色过,此刻发威又吐血,将阿宝吓住了。
“……师姐……”
“不许去!你若去了,还不如我现在早早的死!”
嗓子里不断有腥甜味涌上,姜雪青伏在床边,唇角的血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滑落,手指死死抓着阿宝。
外面变成这样,如果阿宝因为帮她采药而遭遇不测,姜雪青宁可现在就死。
“阿宝,你先出去。”
缄默片刻的姜白玉按住姜雪青的穴位、帮她缓气,没有多说什么,仅叫阿宝出去。
“可是……”
“出去!”
姜白玉再次叱吒。
阿宝只得闭嘴,看了又看师姐惨白的脸色,垂着脑袋安静离开。
姜雪青头晕目眩,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断断续续地与师尊说:“……不能叫阿宝去……活到如今都算是我赚了……阿宝不能出事……”
姜白玉把她安置在床上,抚平她紧蹙的眉,轻声应了。
倘若能走,她自己便去了,何必要阿宝冒险。
普通的传送灵力并不设限,但要将灵力游走过筋脉输入丹田洞府,就必须出自同源、且接收者亲近信任之人。若非同源,丹田洞府极容易产生排斥,只会加速衰竭。若非亲近信任,在灵力进入筋脉时就会被接收者下意识抗拒阻断,无法继续。
姜雪青平日里也只对自己下头两个师妹温柔庇护,对于其他同门,多是疏离客气。
幼年被抛弃的经历和成长过程中没少遭受的闲言蜚语,让这个孩子心底的防线一直绷得很紧。
姜白玉不敢把她交给其他领域的同门照顾,而姜雪青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每天需要输入的吊着命的灵力愈发的多,她一个大乘期修士尚且吃力,何谈阿宝和小宝?
只怕她走后,灵力供应不足,雪青等不到她的药。
清川也不敢冒这个险。
世道如此,各方想要保全自身犹然艰难不易,又能求谁去摘草?
南明峰不能动,姚祝余这段时日处理门内事务忙得焦头烂额、根本脱不了身。太上洞府的领主已易位,妘瑾如今不知是不是入了裂痕秘境,外界联系不上。水云帘的姒琼珠与九转山的嬴忘忧都去了南域,自己尚且身处险境。万象潭的姞思渡、玉虚林的姬闻歌座下门徒众多,逐渐召回的门徒中不少都重伤,她们已将近两年都呆在九转山上帮忙照顾自己徒儿,此外还要管理各自领域内的杂务。剩下一个丹霞湖,但妫锦秋仍在闭关,领域中的事都由她亲传徒儿打理。
禁山中的老祖更不必多想,她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维护坐镇问天门的结界神通。
掐指一数,能有本事出去的身上背负的责任在这个关头只会更重,多多少少皆不能移动。且外界凶险如此,一旦遇上强横天灾、指不定她们也要折在其中,姜白玉无法开这个口。
阿宝被师姐喝止,前头两天确实听话呆在疏月天上,每日想法子联系人悬赏摘药。
这一联系才发现,许多她认得的同道如今神魂早已泯灭、惨死在天灾之中。
聚宝阁等大型势力讲究的是平衡受益与风险,派出大批高修为的修士去摘一株还魂草,很有可能会全军覆没于天灾中,在如今拍卖会与交易行都不能开门的情况下,并不合算,他们不愿做这笔生意。
而除了一些修为低下的,其余几个经常接悬赏任务的赏金者听闻她的要求后都有些为难地婉拒了。
悬赏金固然好赚,但还是命更重要些。
东域的边界靠近南域,那儿的天灾极其严重,许多小宗门小家族和部落都纷纷内迁躲避,他们如何敢去蹚水?
还剩一些与她差不多修为的同道,阿宝把玩着手中的通讯符,眉间神色淡淡,终是不曾撕开。
何必呢,如此凶险要命的事情,何必拉上其他人。
她已经死了一个发小和这么多的好友,剩下的人能多活一个就多活一个。
阿宝随意坐在屋门口,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听着里边偶尔传来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的声音与呕血的动静,手指头也泛了冷。
太阳升起时,她突然爬了起来,对前来送药的小宝笑了下,侧身看着她进去,随即头也不回地跑下了疏月天。
她就这一个亲师姐,她不能干坐着眼睁睁看姜雪青去死。
哪怕有一线生机,她也要争一争。
东域边界处原簇居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部落,阿宝是几年前落脚在某个部落中玩乐时注意到远处极高且隐蔽的光壁悬崖上长出了两丛模样怪异的草,旁边还有几只潜伏着的出窍期灵兽牢牢看护、将其视为所属物。
她自小对奇形怪状的东西感兴趣,因而多瞧了两眼,但出窍期的灵兽并不好招惹,也未曾认出那是何物,所以不甚在意地走了。
若知道有今日,她当初必早早将那草全拔回家,全塞进师姐的丹田里去。
阿宝没再玩儿她擅长的小游戏,谨慎地架着能屏蔽气息的法器一路急速向南行去。她念着家里的师姐,不敢停歇,速度开至最大,用上了戒指里全部的缩地符,终于在第二日深夜到达了边界处。
居然意外幸运,并未撞上秘境。
两天里她已提前做好了十数个重叠阵,戒指中的灵符和灵药很充足,本命长刀也显于手中,体内灵力一直保持周转状态。
只要那些还魂草没被其他人摘走、再运气好些不遇上裂痕秘境或其他天灾,几只出窍期的灵兽纵然麻烦些,倒也不算致命。
阿宝掌控着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风托住自己,几近无声地迅疾攀爬上去,目光接触到那两丛还魂草时心下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还在就行。
此处万籁俱寂,那些部落大多早早搬走,从悬崖上往下望去,能看见大片战斗过的痕迹,修士与异兽的尸体遍布。
然而越往上爬去,一种森然可怖的窥视感越重,阿宝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刀,在那道暗影扑来时腾空而上、不退反进,银白如练的刀光伴随着无数藏在气流中的风刃齐齐劈向那庞然大物,咆哮声骤起。
与此同时,后面与两侧皆有腥风袭来。
阿宝眉头下压,脚尖在悬崖壁上轻点,不躲不闪地借力向前砍去,凑近了才见到这怪物的真容。
头颅似熊,獠牙极长,肩生两翼,四肢健壮且覆坚硬刚毛,前爪和后爪都很锋利。阿宝看见这头怪物直接将爪子插入山壁中稳住身形,石壁在它爪下竟如豆腐般脆弱,可想若被击中会是何种惨状。
在即将与它对上之时,她于空中扭身,一瞬翻至怪物背后,掌心阵法已显,轰然袭去,将这怪物当做石块儿般扔上它的那几个同伴。
阿宝并不恋战,她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拖延它们几瞬后身形凌空飞向那从还魂草。
然而,滚烫如熔岩般的气流自下涌上,她瞳孔微缩,刹那间侧身闪避,却怕草被烧光,干脆一次性将事先布下的十数个重叠阵全部放出抵挡,自己抓着石壁上凸出的尖角将身体荡上去。
就快触及那丛还魂草了,但脑中的弦紧紧绷着,不详感愈中,她的目光在四周扫过,除了下面怪物咆哮着攻击阵法发出的爆裂声,身旁好似没有什么异常。
还魂草就在眼前,阿宝咬牙伸手,就在她触碰到的那一刻,身后突然开裂般出现一道混沌缝隙将她吞噬。
她只来得及攥紧手里的那一株,整个人便被万千无形的利爪扯了进去。
……怪不得没被采走,原来在这儿等着。
刀光纵横,砍断束缚在身上的鬼手,姜鹿云心下苦笑,落下的那一刻袖中指尖飞速翻转,仓促间于裂痕入口处布下了一道传送至疏月天的阵法。
她早在疏月天上也布下了对应的接收阵。
这并非为她自己留,而是为了手中那株草。
活体进入裂痕秘境中后,只有突破秘境与幻境才能逃生。
她如今只是想赌一赌,这株草能被送出去。
周边的温度猛降,有一层力量隐约屏蔽住她的神识,真正落地那一刻,阿宝尚未站稳就猝不及防地被四处包围照来的强烈极光击中双目,宛如冰箭戳进她的眼球,最初仅是一片冰冻后的麻木,既而蔓延开来的却是密集的剧痛,一阵一阵拨弄刺戳着眼睛周圈的神经。
阿宝身形颤抖,抬手捂住两只眼睛,指缝中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溢出滑落,她强忍着撑着长刀定住身子,耳朵微动,敏锐侧头,遽然举刀挡住从斜侧方拂来的霜雪寒流。
但是这一刀并未落至实处,若有若无的怪谲的嬉笑声贴在耳边响起,明显品阶高于她的威压漫天匝地地落在肩上,脚踝似被什么攥住,尖利的东西刺进骨肉。
“滚开!”
姜鹿云怒喝,刀刃反转劈下,迅雷般劈中脚上的异物。
尖锐的鸣叫爆起,她趁着那一刻身形能动,毫不犹豫地朝着方才布下的阵法位置飞去。
此时神识无缘由地恢复了些,阿宝掏出戒指里的各色护身防御灵器加在自己身上,灵符全部点燃升腾盘旋于四周,爆裂符等攻击类符纸不断触碰到异物发出炸鸣,密密麻麻的声响昭示着周边布满着的鬼物。
眼睛看不见,阿宝只能凭借其他感官判断,但在一刹之间,她脸色骤变,借着秘境中近乎凝滞的风想要躲避自上压下的骇人锋芒。
然而风太慢,她素来引以为豪的速度也太慢。
砰!
那道暗中观察戏弄许久的影子终于没了耐心,爆发出来的威压赫然是大乘期。
这一击,直接穿透撕碎了她身上所有防御灵器,将她须臾间踩落在地。
噗。
姜鹿云身上不知断了几根骨头,一时连动弹也不得,唇瓣微掀,喉咙中不住涌上的血液便瞬间喷溅。双手在落下之际被无形利刃刺插千百遍,如今却仍旧死死合着,护着那株还魂草不愿放手。
只要把这个送回去,师姐就有救了。
……还好,那道阵法没被它们撕破。
四面八方的怪笑声此起彼伏,仿佛看了一出极有趣的曲目,满意得不得了。
阿宝没有理会,她现在疼得直抖,筋脉里游走着寒意,快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
她爬了两下,借着身体遮住手,指尖沾着鲜血在地面上飞快地画阵。
方才她落下之际用灵力定位住了上面的那道阵法。
只要能布下双重传送阵,就能将还魂草从地上传回去。
最后两笔尚未落下,仿佛发现了她要做什么,幢幢叠叠的暗影嘶吼着齐齐扑上,锋利的爪牙割过她的指骨、手腕与脚腕。
剧烈的疼痛袭来,阿宝终是忍不住匍匐惨叫,指尖颤栗,那滴血欲落不落,被她凭借最后的意志控制着,落下完阵的两笔。
灵力输入,光芒乍现之际,她将手中的灵草毫无迟疑地扔进阵法。
阵法闪烁几瞬,既而消失。
刺啦。
数只利爪抓住了她的脚踝,把她整个人倒拖回去,在冰地上滑出一条血痕。
师姐有救了。
阿宝的最后一口气松了下去,有些想笑,却是在哭,她又冷又疼,这会儿失血过多,意识正在涣散。
眼角还流着血,瞳孔倒映不出半点光,嗓子被腥味堵住,她靠着那点求生的本能拼命地在地上挣扎着想往外边爬,指甲在地上扣得直翻。
咔嚓。
暗影怪物有些不耐,索性又踩碎她几根腿骨,见她痛哼颤栗着终于无力闹腾,周围的鬼魅魍魉开始放声欢呼。
路尽头是深渊,被困许久的怪物寻到替死鬼,将她拖了下去。
扭曲的双腿浸泡入冰潭之中,一条沾满血的锁链从底部贪婪刺来、穿透她的肩骨,把她牢牢锁在了此处,浸透血液的寒冷涌上,唇中呼出的气在顷刻间结霜。
阿宝张了张嘴,神色近乎迷茫,眼角的泪珠不断滚落,最终凝成冰痕。
“……师姐……师尊……”
好像不痛了。
—————————————
“……师尊,阿宝回来了吗?”
今日是个罕见的好天气,姜雪青前两日即便被灵力个丹药吊着命,也将近油尽灯枯,现在的脸色却异样地泛出红润,竟有了些力气,第一句话便问到那个独自跑出去的孩子。
阿宝已经走了几日,半句音讯也无,她不得不担忧。
清川的眉间布满疲倦,脸色亦是苍白,纵然不断服用补灵丹,这么长时间也终究耗光了她所有的精力。
“……我会去把她找回来的。”
她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抚上姜雪青回光返照的脸颊,垂眸忍住泪意,保证道。
姜雪青细长的柳眉微弯:“那就好。”
“外面这样危险,把阿宝带回家,不许她再乱跑。”
“师尊也莫要打她,阿宝这么大了,总是挨揍太伤自尊。”
姜雪青一句一句细细地说着,生怕自己来不及似的。
做师尊的哪有被徒儿叮嘱,可姜白玉的喉咙又涩又酸,再没半点反驳之心,只低声地应。
她絮叨了很久,从阿宝到小宝,再到师尊。
午时明媚的阳光也渐渐黯淡,姜雪青的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话音早已停住,继而涌上的是止也止不住的血。
她靠在师尊怀里不停地呕血,仿佛要将心肺也尽数吐出。
然而,姜雪青蓦然展眉笑了下,那双本漂亮含情的桃花眼再次泛出明亮的光。
最后一刻,她没有再提令她担忧牵挂的两个师妹。
她仅是费力伸手抓住师尊的指尖,极轻极低地唤了声:
“母亲。”
这一声,她藏了一百多年,只敢在心底偷偷地唤,如今倒也能光明正大地任性一次。
年幼时,总有人拿着她破败的丹田说事,质疑清川仙君为什么要收她这样的废物当徒儿。
那时的姜雪青也想不通,于是她在深夜里盯着床顶的纱帐,悄悄猜测:
是不是姜白玉才是她真正的母亲。
毕竟也只有母亲,才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意识消散之际,她隐约听见了一个含泣的嗯字。
她的母亲用力地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团松开手就会碎的珍宝,在她成年后头一回吻了她的额头,耐心地为呼吸渐止的大女儿擦拭唇中涌出的鲜血,软声道:
“母亲在。”
门外突兀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宝惊喜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师尊!师尊!是还魂草!”
小宝猛地推开门,手中握着那株染血的草药,眼中含着水光:“师尊!师姐有救了!肯定是阿宝送回来……”
她嗓子里剩下的话堵在见到师姐的那一刻。
房中昏暗,师尊的脸上尚落着泪,而师尊怀中的师姐却早已没了呼吸。
这间屋子里,最刺目的,不过是浸湿师尊与师姐衣裳后又蔓延至地的那大片大片的血。
艳丽似火,将神魂也燃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