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们动起来的那一瞬间, 云下海潮倒卷,山崩石摧!
掺杂腥味的海风将景应愿吹得异常清醒,她反手拔出身后楚狂, 血色冷光映亮她那双看似满含春水的眸子, 掀起眸下本属于她的机关算计与骇浪惊涛。她握刀踏风而去, 灵力在她脚下漾起浅淡的波纹, 就在她近身的那瞬间, 刀身未至,刀光先降!
汇集如雷的刀光与灵力正中圣子瘢痕累累却出奇光滑的头顶,祂仅仅是摇晃了一下身躯,便重新站直了。祂分明没有眼睛, 可景应愿却从他空空如也的上半张脸上看见了阴毒的笑意。
祂的修为已经触摸到了大乘期的边缘,李微尘站在街道上抬头遥遥与祂对望, 渺小得像是巨人脚下的砂石。
光是凝视, 她便有一种喘不过气的错觉,仅仅是眨眼间的神志模糊,她便觉自己脖颈一紧,整个人被一只无形的手扼着脖子举到了半空——
“微尘!”
谢辞昭手中长刀显现,巨大的灵力波动扭曲了周围的海风, 将一旁的雪千重她们掀飞出去数百米,只留下风暴眼中的三人与圣子对峙。海上万千云霞被她随手召来凝作刀刃,自千米高空往下,冲着圣子的命门直射而去!
就在这一刻, 圣子再度做了一遍毗伽门那个古怪的手势,一手拈莲花状指天, 一手贴于掌下指地。只听一声黏腻的闷响,祂的足下忽然显现出了一座极其怪异血腥的血色莲坛。
无数鲜血淋漓的人手开合作肉莲花状, 除却人手,还有数颗大睁着眼睛的婴儿或少年头颅。他们无一不是面带微笑,容貌安详,只是眼眶与唇舌都被剜去,显得格外空洞血腥,饶是长生数百年见惯生死的谢辞昭见了这座血莲坛都有些想作呕。
此时此刻,这些组成莲坛的数千只人头人手忽然齐齐张开嘴,用空灵的歌声吟唱起来。
景应愿发觉自己的灵力正在被这些蠕动的人头吸收走,整个人的动作都迟滞了下去,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刀身亦开始偏移。她看着微笑的圣子,祂的血口仿佛漩涡,将她扯入口中,这一幕令她感到万分熟悉,可却偏偏忘记了究竟是何时见过——
方才还大亮的天光也骤然黯淡下去,于瞬间变得仿若极深极黑的夜晚。浪潮翻涌,她看着李微尘的面色在吟唱之下变得苍白,刀尖一点雪色释出,从袖中游走的芝麻黑鳞覆雪,宛若真正的游龙般狠狠噬向祂脚踩的巨大莲坛!
“眼不生目,口无唇舌,茫茫然遨游于四海……”
那些古怪的歌声愈发大了,谢辞昭眼前骤然变得晦暗,她眨了眨眼,再度看见的却是无数个小师妹的头颅。
那些头颅围绕着她,眼神哀怨,惨白的脸像是刚从水中捞起来,一声声掺杂着恨意,好似杜鹃啼血。谢辞昭知晓这是幻境,刀锋依旧斩落,却听有人附在她耳边怨恨道:“大师姐,就连你也不肯救我么?”
“你本有救我的机会,不让我受剔骨之苦……你本该救我,可是你却无能无用,谢辞昭,是你害了我!”
刹那间,无数头颅绕着她飞速旋转起来。谢辞昭看见雪下取剑的她,看见与旁人并肩远去的她,看见笑意盈盈的她与满腔恨意的她——这一切宛若一座巨大的阵法,将谢辞昭包裹在内,她的心极冷极硬,却仍不可抑制地产生了痛楚,在刀光斩落的那瞬间吐出了一口血。
古怪的头颅一涌而上,天真欢笑着去接她口中溢出的鲜血。
这便是大乘期的大能么?谢辞昭沉心凝念,试图破除这层萦绕着她的阵法,周遭没有风声也没有灵力的波动,只有生着景应愿容貌的头颅一上一下地漂浮。
“我不记得你了,大师姐,”它们齐齐张开嘴大笑,“或者说,我从来不曾记得过你。丢了一魂一魄的我还是我吗?你不惜堕入酆都受万年苦刑后找回来的我真的是我吗?”
“真的是我吗?”
谢辞昭提刀斩碎它们,可随即便有更多的涌上来,用或怨毒或深情的眼神注视着她。谢辞昭闭眼不看,它们似乎是被她的态度惹怒了,忽然尖啸一声,变作如莲花坛下那些人头一样的空眼无舌,浊黑的血掉在她的身上,变成小小的水洼。
那些浊血沾染在谢辞昭的手臂上,可她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
她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抬头望天,却只见一片幽深的晦暗。谢辞昭握紧长刀,无视了头颅们的咆哮,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一刀剖下,她骤然清醒了过来。
时间只过去了一瞬,她看见邪祟缓缓收紧的手掌与小师妹旋身砍下的凛冽刀光,一切都在这瞬间被拉得极慢。谢辞昭站在原地,在吟唱声中,她找到了破局之道,抬手用刀刃划破了掌心。
一念一死,一念一生。
涌动的风雷骤然停滞,圣子足下的血莲坛亦停止了吟唱,齐齐转头面无表情地望向了谢辞昭的脸。
春秋两仪刀光芒大盛,劈开了被血光蒙蔽的青天!
被圣子攥在手心的李微尘察觉到了外界的异动。她艰难地动了动眼珠,圣子大如山丘的手包裹住她,她高高举起自己未来得及出手的长剑,将其扎入了自己的脖颈。
圣子哀嚎一声,松开了手。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祂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光秃秃的手指上生出黑色的小花,蔓延作芬芳四溢的花林,林间悬挂着无数森森白骨,“身负愿力之人与身怀仙骨之人……天阶……”
祂狠狠跺脚,脚下的血莲坛被踩得细碎,变成如开闸洪水般的血泥大河,冲着三人奔涌而来。血肉被踩碎的声音混合着惨叫与咯咯欢笑灌入她们耳中,芝麻嗅到血腥气,哇地呕吐了出来,这气味像是千年不死亦不活的人尸,她变回小蛇,恹恹缠绕回了景应愿的腕间。
而景应愿自方才开始便觉自己置身一座空空如也的小室。
她能感知到芝麻滑腻腻地绕过来,能听见能嗅见,却唯独看不见。是因为缺失一魂一魄的缘故,方才会在境界更高的圣子面前失去视觉吗?
景应愿摸索着站起身,满眼都是空茫的白色,像雪又像天。
她走了两步,忽然脊背一痛。
回忆铺天盖地袭来,将她重新盖住了。她能感觉到有许多人正拉着她的手,背后亦有无数双小手推着她,一拉一推,有的想她永远停留在此处,有的想催促她快些往前走,她不知该听谁的好,于是顺应本能继续往前走去。
四周全都是手,都是冰冷的小手,有更多手附在她的脊背上抠挖,像是想要抠破她的血肉,将白骨珍惜地握住。
景应愿越走背上越重,她走了很久,像是走到了万物的尽头,忽然撞上了一具软且冷的身体。
她抬起眼睛,面前依旧空无一物,可她知道自己面前站着人,正散发着她极其熟悉的香气。
“你会死的。”
景应愿停下脚步,听着面前的人用自己最熟悉的声音冷冰冰道:“即使不被剖骨而死,你往前走,前路通往天阶,依旧是死路。”
冷如冰霜的手贴上景应愿的脸颊,她听见面前的自己轻声道:“这些手都是我的,同时也是你的。她们在所谓正确的道路上死了千千万万次,稍有不慎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我累了,她们之中的一部分也累了。景应愿,你依旧要往前走吗?”
景应愿看着这片纯白,沉默不语。
“这是属于我们的命运,在天道之上静静等待降临的命运。无论过程如何曲折,是赢,是输,我们终将殊途同归,走向同一个结局。”
景应愿忽然道:“我想知道,先前我走到最远的地方是何处。”
拦在面前的自己似乎有一瞬的诧异,却还是解答了自己的问题:“走到天阶开启之后。你仙骨犹在,却被献祭,骨血哺养了四海十三州的大地,魂魄不灭不死,看着堕仙杀死了你的家人爱人朋友,你消亡在风也湮灭的万万年后。”
景应愿垂眼盯着白茫茫的天地想了想,继续向前走去。
那道身影有些着急了:“既然知晓结局,为何还要走?”
“既然前后都是死路,我宁愿往前走,”景应愿道,“圣子,你骗了我,你不是我。若你真是我,便应当如我熟悉你般最熟悉我。世间千万个死去的景应愿见了我,只会用将冷的尸身拼合成马,堆叠成桥,躺在地上变成新开辟的路。我会策马前行,会越过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会走食人的路,只要她是景应愿,只要我是景应愿,我们都会做出一样的抉择。”
在她话音落下之时,眼前的白色猝然消散。
她发觉楚狂正深深插在地上,而自己半跪在地上,右手拄刀,背上一阵撕裂般地疼痛。鲜血在她身边积作湖泊,景应愿艰难地抬首望去,只见李微尘喉间插着她的剑,生死未卜,谢辞昭正提刀斩下圣子的头颅。
见景应愿醒了,圣子嘲讽地笑了两声。笑声之下,她脊背上的血肉层层开裂,深可见骨。
“晚了,景应愿,你还是晚了一步,”祂掐住李微尘的脖颈,头颅被砍得偏离向一边,露出内里的空洞,祂歪着头看向景应愿,温柔道,“我,要取你的仙骨。”
仙骨,又是仙骨。这两个字跟她绑在一起,仿佛连体婴儿不分你我。她在这些东西眼中还算是人吗,还是一煲鲜美的骨汤,谁来抢夺便能给谁咀嚼食用?
景应愿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古怪与异样。
她看着被斩断一半头颅却仍然不死的圣子,停滞片刻,忽然笑了一声,道:“难怪如此,原来是这样——”
说罢,景应愿的手指深入背后滚烫粘连的血肉之中,她无视可怕的触感与灼热温度,握紧了那根人人趋之若鹜的骨头,睁着眼睛往外一扯!
血如珠帘迸裂满地。
仙骨为柄,血肉为刃。她没有丝毫犹豫,手持着暗红闪亮如楚狂的骨刀踏云而上,接着谢辞昭砍出的那道深深豁口高高举起刀刃,彻底斩下了圣子的头颅!
真实的痛觉扑面而来。景应愿的眼眸中倒映出圣子飞在半空,从不可置信到惶恐骇然的脸。
祂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可她知晓祂终于害怕了。恐惧的气味是冰冷酸腐的,她直视着圣子,轻声道:“玩够了吗?”
幻境迸裂,圣子硕大的头颅掉在地上闷响一声,留下一地腥臭的腐血。
景应愿垂眸再看,手中并不是什么仙骨幻化成的长刀,而是陪伴她已久的楚狂。背上虽然有伤,可骨头却依旧好端端地待在体内。方才见到的生死不知的李微尘正坐在地上喘气,她四肢受了很重的伤,喉间并未见到伤痕——
而大师姐正缓缓收刀,朝这边走来,向自己伸出了手。
“还好吗?”她道,“祂在血莲花出现时便设了用于迷惑的幻境功法。毗伽门这门功法很厉害,可暂时将祂与我们通感,若不下定决心在幻境中伤己,便难以脱身。”
谢辞昭看了看景应愿手中带血的长刀,又看了看她背上洇血的伤痕:“你方才干什么了?”
景应愿摇头,借着大师姐的手站了起来。她们都受了重伤,还好修为并未倒退,二人各走一边,将李微尘扶了起来,往公孙乐琅她们的方向走去。
“剖了个骨头,”景应愿回眸看了一眼圣子逐渐消散的本体身躯,这里很快会只剩下一滩恶臭的污水,“祂不是想要吗,送祂了。”
大乘期大能身死,天际降下一道如山峦般巨硕的闪电,如同警示般劈在景应愿与谢辞昭身后。景应愿再度感知到了透过雷光凝视自己的眼睛,但她没有回头去看,只是拖着身躯一步一个血脚印地往前走。
风雷交动中,她道:“大师姐,这是我们杀的第一个大能。”
谢辞昭嗯了一声,静静等待着景应愿接下来的话。
“如若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天神呢?”
“只要你拔刀,我会永远与你并肩站在一起,”谢辞昭认真道,“生死都走过了,还会怕鬼神吗?”
她们从二人肩上接过重伤的李微尘,柳姒衣刚想掏丹药出来给大师姐和小师妹,便见小师妹忽然旁若无人地抱住了大师姐。
谢辞昭身上都是血渍,她埋头在她温热的颈间,偏头飞快地亲了一下那张曾冷若冰霜的脸。
“师姐,我们在凡间结契吧,”景应愿抱紧谢辞昭的腰肢,轻声道,“不要等飞升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