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海毗邻第九州边际, 是四海十三州最大也是渔业最发达的岛屿。对比百姓们口中的避世神国桃花岛,不见海显然要更加有市井气,因着海中产一种价值百金的黄金长鱼, 有不少凡人百姓选择远走异乡, 来到不见海碰碰运气。
此处灵气稀薄, 故而能留下的修士寥寥无几, 凡人占绝大多数。
景应愿一行人从传送阵中走出, 本以为会直接来到容莺笑所在的宗门,可抬脚走出来,却是一座专门售卖海鲜鱼类的街市。裹挟着海盐味和鱼腥味的风扑面过来,谢辞昭有些洁癖, 她抬脚跨过了地上几条已经生蛆的鱼尸,提步往前走去。
容莺笑不在这里, 街尾站着两三个身穿深蓝色细布服制的少年。她们无一不是身量高挑, 皮肤白皙,看似单薄的手腕之上都是拉弓拉出来的结实肌肉,背上俱背着一把漂亮的重弓。
见她们几人从隐蔽处过来了,其中一位连忙对着谢辞昭打了个眼色,似乎是示意她们先暂且不动。纵使不明白她们的用意, 可谢辞昭还是不动声色地止住了朋友们继续向前的步伐,站着佯装挑鱼。
虽然邪祟肆虐,但不少百姓还是选择顶着风险捕鱼出早市。不见海并不似金阙那般,有开平帝下令拨款放粮帮扶, 比起被邪祟杀死,这些百姓更怕两手空空回家, 使得家中老小饿死。
正当她们尚在诧异时,便见暴动骤起。
离那几个背弓修士最近的摊主见到她们的身影, 忽地怒喝一声,将手中海鱼往地上狠狠一拍,一双熬得血红的眼睛中尽是仇恨。他不顾手中尽是血腥,上前两步捉住其中一位修士的衣领使劲地晃了几下,似乎还想要动手,被身旁的另一位修士制住了。
“你们还敢来!”在一片异样的目光中,他暴怒道,“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修士!如若不是你们没用,那些邪物怎么会杀死我的孩子?我看就是你们这些人将邪物招惹来的!”
帮手制住人的修士年纪似乎还小,性子冲动,见他要对自己师姐动手,便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她刻意收敛了力道,但还是将人推倒在了地上,那渔民本来污迹斑斑的衣裳更是沾满了地上的鱼血,就连脸上都蹭到了泥与血,看上去格外狰狞可怖。
那背着重弓的师姐拦了一下师妹没拦住,急道:“你……你不该如此,还不去跟这位阿叔道歉。”
蓝衣师妹揣起手,脾气也上来了:“师姐,分明是他想动手打我们!我们本可以不管这些人一走了之的,却仍旧守在此处日夜不分地杀邪祟,何师姐与赵师姐昨日都负了重伤,凭什么这些人可以将我们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啊!”
她这话一出,原先只是围观的那些百姓便扔下摊子,纷纷围了过来。
性子急的小师妹见势不妙,取下背上的长弓便怒道:“你们又想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她取弓是为了虚张声势,恐吓这些不知好歹的凡人,可真有人以血肉之躯撞了上来,胸膛直抵着她的箭尖,涕泗横流道:“要杀便杀吧!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师妹一慌张,将弓箭收了起来,立刻便有人上前捉住她的肩膀和手腕想要打她。这些人不是不知晓修士有灵力可用,到如今却是生出了一股同归于尽的架势,谁也别想要谁好过。
百姓的恨意和怒意从邪祟身上转嫁到了修士身上,那几个修士被围了起来,竟然也不敢还手,硬生生地挨了好几下。其中的师姐试图劝和,却有人捡起地上的腐鱼狠狠砸在她肩膀上,将那身深蓝色的短衫洇出一道血淋淋的黑渍。
此时谢辞昭她们方才明白了这几人的用意。如若她们过去了,面对这些百姓的愤怒,她们是该还击还是不该还击?结界能抵挡他们的拳脚,却挡不住凡人的恨意。
景应愿忽然发觉,先前自己听见的所有言语,看见的所有故事都出自修真界的修士。面对灭世之灾,凡人也该有属于自己的理解,却无人能告知这些人邪祟究竟是什么,从哪来,会去哪里,邪祟与修士到底有什么关联,而灾难究竟何时才会过去。他们本该是最茫然惶恐的那群人。
这群修士能用灵力庇护百姓的生死,可百姓心上烙下的刻痕又有谁能抹平呢。
然而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容莺笑的这几位师姐妹被围攻。正当谢辞昭准备给她们套个结界时,忽听远处一声铮然箭破,一支长箭插在离这些人脚边约莫一寸的地方,所有人愕然抬首,便见那身熟悉的蓝衣越过云层落在地面上,抬手制退了那些愤怒的百姓。
容莺笑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怒意,她将师姐妹们往身后护了护,提弓欲射,此时再无一人敢上前来纠缠。
“在这种时候还要内讧吗?”她唇边露出一丝冷冰冰的笑意,看了看百姓,又看了看身后的同门,冷声道,“打啊,打得两败俱伤才好,让修士死光,凡人也死光,邪祟坐收渔翁之利最好了。到时候头七没人给你们烧纸上坟,到了地府更挤,人族都死光了,想排畜生道都得排一千年,这样你们就高兴了。”
她在不见海似乎地位很高,不光是修士,那些凡人见了她,皆是一副想解释些什么,却有口难言的模样。
容莺笑左臂有伤,此时还往外渗着血,一看便是刚从与邪祟拼杀的前线上退下来,还未来得及医治。有百姓看了看她,低声道:“容姑娘,这真的不是老天降下来的惩罚吗?到底是因谁引起的?”
“不是天罚,”她看了看面前的这些人,面露审视,“也不是单单因谁引起。这是整个凡间,所有人族都得共同面对的劫数。这两日我听到的流言不少,你们可知究竟是何处传出来的?”
他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容莺笑揉了揉眉心,道:别再内讧,也别再外出出早市了。如今我们有了增援,会将网来的鱼分发到各家各户去,这段时间大家便都闭门不要外出,待事态平息再出来吧。”
一听有了增援,粮食问题也能解决,他们脸上又显出几分振奋,皆是收摊回家去了。容莺笑甩着受伤的胳膊往她们这边走过来,视线在景应愿脸上停滞了一瞬,又看了眼谢辞昭,叹息一声笑了,将胳膊搭在了雪千重身上。
雪千重配合地凑过去,容莺笑先前为了帮她找药出过很多次海潜水,而今再见,皆有些许大圆满后的唏嘘。
“近日过得怎样?”景应愿伸手帮她疗愈了左边的胳膊,“你精气神不如从前了。”
容莺笑揉着被治愈了的那边手臂,她甩了甩手,嗬了一声:“不愧是渡劫期的大能,修复得真快……此处的宗门只有我们流星白羽门一家,修士不多,事情繁杂,这两日邪祟爆发,我们打也打不过来救也救不过来,还损了几个同门的师姐妹。”
柳姒衣凑过去:“如今增援到了,你们也该轻松些了。”
“哪能啊,”容莺笑轻轻笑了一下,抬眼望向她们之中的某个人,“这次找你们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我记得你们之中有个叫崇离垢的,模样跟这副神女画像一模一样……近日岛上掀起一股信奉什么神教的风气,说是能解救众生,我觉得事有蹊跷。”
李微尘毫不避讳地直视回容莺笑那双含笑却暗含审视的眼睛:“如今我叫李微尘。”
容莺笑耸耸肩:“好,李微尘。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不愿贸然插手别人的私事与因果,总有种怪怪的窥探感。正好你来了,便也好将这件事在不见海找到结果,最好画上句号。”
李微尘点了点头:“承你吉言。”
容莺笑走进她们之中,她身后几个门生诧异道:“容师姐,你不回宗门了吗?”
“有朋自远方来,我不得好好招待?你们先回去吧,”她挥挥手,转而望向景应愿与谢辞昭,“哎,我是真想知道你们在魔域的见闻,不如边走边说与我听听看?”
*
现今是白日,邪祟出没得少些,街道虽然空旷,但也有零星的百姓顶着风险在外以物易物,摆些蔬果鱼类的小摊子。
她们一行人饶了几个圈子,最终来到了某条僻静的街道。
沿着街道走过,景应愿果然看见这些百姓们的摊子旁多半都压着一张小小的圣女像,似乎是专门压来求平安的。李微尘随手换了张面容,她总觉得某张摊位前的人正在若有若无地看着自己,于是便走了过去。
那张小摊子旁果然也压着同样的画像。
摆摊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见李微尘过来了,她满面讨好的笑容,将摊子前的几条小银鱼往前推了推:“姑娘,有陈米吗?我这摊子上的所有东西可以用来换一小袋米。”
李微尘摇头,蹲下身看着那张小像:“这画像卖吗?”
“这可不能卖,”老妪做了个奇怪的对天祈祷的手势,微笑道,“圣女会庇佑我们度过这次劫数,助我们天人合一,得道升仙的。”
景应愿走过去,她瞥了一眼这位脸上带着既狂热又谄媚笑容的老人,问道:“此话当真?若你说的是真的,圣女会如何庇佑我们?”
她话音刚落,谢辞昭便眼皮一跳,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提刀冲上前来。在极致的危机感下,她放松精神,彻底让自己幻化成了龙身!
与此同时,原本蹲在摊前的老妪面色急剧变化,那张苍老的面皮在她脸上仿佛被烫伤撒盐的蠕虫般卷曲蠕动,竟在瞬间变幻成了千百个人的模样。有老有少有女有男,最终却定格在了一张模糊看不清五官,分辨不出性别,整张脸仿佛被烧伤至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祂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没有嘴唇的血色大口咧到耳根,对着景应愿与李微尘嘻嘻笑了一声。
“如何庇佑?”圣子站起身,祂的身形如同面条般极速抻长涨大,直至涨得好似海中漂浮数日的浮尸,“圣女的职责,当然是为了天下去死啊。”
景应愿眸光闪动:“当心,这是祂的本体!”
银蓝色的魔龙掀起羽翼,原先还在街道上摆摊的凡人们纷纷惊恐逃窜。火舌从魔龙的喉中喷出,圣子抖了抖被烧毁的惨白色皮肤,对着谢辞昭咧开嘴笑了笑。景应愿心道不妙,今日在场的大能只有她与大师姐二人,于是连忙怒喝道:“找地方自保,灵传联络师尊她们!”
圣子踏出一步,祂身形虽然浮肿笨重,可动作却很轻灵。祂似乎不怕疼痛,任由灵力在祂身上炸开,露出大大小小的血色破洞,却仍然没有停滞朝她们走过来的脚步。
“圣女……我被愚弄了,”祂伸手向景应愿与李微尘的方向,“原来,有两个圣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