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颐话音落下, 殿内一片寂静,迟迟无人说话。
这件事本来并不干她的事,但因着是照料谢辞昭长大的长辈, 谛颐罕见地有了几分耐心, 没用严刑逼供那套法子对待她们。她凝视着玉自怜惨然的脸, 余光则留意到了一旁沈菡之她们的眼神。
沈菡之瞟了一眼玉自怜的衣袖, 眉眼疲倦, 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琴心天姥显然也想起旧事,面色骤然变得凝滞起来,似乎在从记忆深处淘洗某件泥渍斑斑的瓷器。这件瓷器放得太久,放得太深, 她像是一时间没能想起来,更像是抗拒将它从口中奉出来, 展览与旁人看。
谁还没有几个秘密呢。谛颐的耐心快要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琴心天姥说话了。
许久不见,她的脸变得沧桑了。陈旧的思绪从她的一根根皱纹里被扯出来,将那打碎了的旧瓷器还原,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道:“我有一个女儿, 陨落在一千年前。”
在千年前的那一战中,每家每户每个宗门都死过人。但琴心天姥是个执念很重的人,她接受不了小女儿的陨落,于是想办法收集了女儿散落的魂魄。
虽有魂魄, 但是不全。人死后,魂魄会被领走去往地府重新轮回。而修士死后, 多数灵魂则因承受不了陨落时修为的瞬间溃散而被击溃成数块,拼凑不全, 只能在天地间做游荡的孤魂。琴心天姥将女儿的魂魄收集在净瓶中,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找到不知在何处的剩余魂魄,将陨落的女儿重新带回来。
谛颐问她:“装魂魄的净瓶呢?”
琴心天姥迟疑了一下,答道:“仍在越琴山庄。”
谛颐转过身,问一直没有开过口的玉自怜:“你呢,你又干了什么事?”
玉自怜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们便看见一只白色的,轻飘飘的东西从她袖口滑落出来。那纸做的小人巴掌大一只,没有脸,四肢也做得十分潦草,但所有人竟然能从纸人脸上读出胆怯的情绪。
它轻手轻脚地爬到玉自怜肩上,张开双臂,做了一个庇护的姿势。
它想保护玉自怜。
玉自怜迅速将它塞回袖子里去,转身就想走,马上被沈菡之勾着衣领扯了回来。沈菡之搓了一把脸,似乎已经料到会是这样,声音有些发抖:“我当年说错了。你不是把这纸人当成灼璎来养……玉自怜,它就是灼璎,是不是?”
玉自怜被沈菡之扯来扯去,袖子里的纸人不听话,又跳了出来,随着风摇摇晃晃扑到沈菡之拉扯的手上,用手中的小纸剑拼命戳她。
纸剑是软的,它见剑对沈菡之没有效果,便对着她的手臂一阵拳打脚踢。
沈菡之的动作弱下去,放开了手。所有人凝视着这只蹦蹦跳跳的纸人,它分明没有脸,可她们都看见了昔年灼璎的影子。
沈菡之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千年以前,那些怒放的桃花,搁置的棋盘——
从刀宗最高处可以看见剑宗。那两个少年手拉着手穿过粉红的花郁郁葱葱的树,沈菡之咬着狗尾巴草看着她们,草在她的唇边一跳一跳,那两个人也一跳一跳。月小澈那时笑起来还很温柔,硬要跟自己打赌,赌究竟是玉自怜先与她的灼璎师姐修成正果,还是她与自己先置办结契大典。
灼璎师姐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
沈菡之不知何时眼前已经出现一片朦胧的水雾,她擦去泪水,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那年她要与玉自怜约剑,灼璎她总是偏心自己的师妹,总横插一脚进来不让她们打架,明明和大家都十分要好,可最好的最漂亮的也总是给玉自怜。
那时灼璎生辰,玉自怜来问自己送她什么生辰礼好,沈菡之不假思索,说送你师姐剑穗吧,她最喜欢剑穗了。
送出去的剑穗,灼璎果然很喜欢。但是玉自怜不知道,是灼璎先找到沈菡之告诉她,若自己师妹来问,便告知玉自怜自己喜欢剑穗。沈菡之不解,问为什么,灼璎如同烈日般明艳的脸上竟然破天荒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
她说,玉自怜她家中没有助力,是个十分要强的孩子。初入宗门,什么都得用灵石换,她不想看玉自怜天天接灵赏令出生入死。剑穗便宜又好看,还能换着戴,劳烦她来问时,一定要这样告诉她。
事隔经年,灼璎师姐若有轮回,早已变成了灼璎师妹。她们所有人的年纪都比死去的她大了,可被塞在小纸人里的魂魄却不知道。她或许什么都忘了,只是凭着本能想要保护她的小师妹。
就像是千年前的无数次那样。
沈菡之慢慢放下手。她看起来十分挫败,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月小澈看着她落寞的侧脸,想说些什么,但似乎是碍于所有人都在此处,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谛颐看了眼那只小纸人,看她们眉眼间相互打的机锋,不用再猜也知道又是个被旧事所困的人。她揉了揉眉心,道:“你们将这些魂魄困着也无用,反而惹眼,最后弄巧成拙。”
然而看她们的神色,谛颐也知晓这些事情无法强求。她道:“先前不曾出事,或许是因为上面还离我们很远。而今出的这些事情已经可以推测出来旧事又得重演一回了,你们做好准备,多的我也不劝。”
琴心天姥愣在原地很久,还是准备告辞,将被困在净瓶中的女儿魂魄放走。她身上还担着一半越琴山庄的担子,剩下譬如宁归萝的小辈们也还未长成,她不能死在这时候。
临走前,她像是想到些什么,对着玉自怜道:“你那个请退出去的门生有点蹊跷。”
言语间,她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将司羡檀当做可以随意拿捏的小辈。她提示道:“那姓司的小丫头修为飞涨,如今已是渡劫期,但是她快要死了。”
灼璎在桌子上好奇地摸南华她们伸过来的手指,玉自怜还未来得及将她塞回去,抬眸便看见了琴心天姥复杂的眼神。
“她身上一股将死之人的味道,但是与我们不一样,”琴心天姥道,“这丫头翅膀硬,骨头也硬。我老了,啃不动了,抽我的那顿鞭子我就当作是当年抽你一鞭的索债。她不知在外倒腾什么,玉自怜,你自己教出来的门生,你自己好自为之。”
琴心天姥还是那个琴心天姥。说完这番话,她转身便走。玉自怜像是没听见一样,凝视着掌心中挥舞小剑的灼璎,久久没有言语。
*
万里之外,某座小城,茶楼。
楼内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客人,只临窗对坐着两位风华正茂的少年。其中一位身形总透出几分不自然的僵硬,另一人则自在许多,此时正撑着脸眺望冷清的街景。
她们中间摆放着一壶热茶,自在些的那位斟上两杯,用灵力将其吹冷了些,对着另一位随口道:“喝茶。”
她对面坐着的司照檀僵硬地捧起茶杯,一饮而下。
解开了口舌的禁锢,司照檀的问题再度倾斜而出,只是声音已经透出些许疲惫。数日的奔波劳累让她头痛,更头痛的还有要面对司羡檀简直荒谬的计划。
“你说景应愿有仙骨这件事,是真的吗?”
司羡檀抬起茶杯,喝了一口,坦然道:“真的啊。”
“你又想要干什么,该不会要拿来自己用吧?”
司羡檀睨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十分不在乎:“我自己有骨头,要另一份干什么。”
她自顾自地喝茶看景,仿佛根本不在意谁有仙骨,也不在意拿走之后对方该如何是好,这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只有那个人——
司照檀声音古怪:“你要拿给崇离垢用,是不是?你脑子出问题了司羡檀,你该不会真的把崇霭说的狗屁婚约当真了吧,她怎么可能跟你结道侣?”
司羡檀精致的眉眼依旧平静。她没有因为司照檀的这番话而动怒,只是神情鲜有地有些恍惚,似乎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放下茶盏:“真真假假并不重要,我如今变成这样,也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说着不在乎,却还是将自己控制在这具躯体之内。如若真的不在乎,为什么又要干这些事,为什么不放自己走?
司照檀明显不信,她怪声怪气:“司羡檀,你这种人怎么可能舍己为人?”
“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是什么人,”司羡檀笑了一声,她从茶水里看见自己和玉自怜一样苍白的脸,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脸,“我只是觉得——”
我只是觉得,当年骗了崇离垢,告诉她她的娘亲真的会在落雪时回来,有些于心不忍,欠了一份债。
司羡檀将前面的省去了,只是淡淡道:“我只是觉得我欠她债。”
司照檀瞪大了眼睛,似乎第一次认识司羡檀一样。她沉默一瞬,似乎真的能从司羡檀身上捕捉到那一瞬转瞬即逝的情绪,最终还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你欠过很多人,你还了吗,非得从别人身上拿东西来还她?”
司羡檀重新将视线挪向大街上,她俯视树摇影动,花开花落,道:“我真心想偿还的人并不多。若有人想来索命,我并不抗拒,不过要先问过我手中剑再说。若赢了我,这条命我赔得心甘情愿,若输了,便只是手下败将,输了的人没资格跟我谈亏欠。”
“你只有一条命啊司羡檀,欠来欠去你够不够赔的?”司照檀怒了,“好好赎罪,重新做人过日子不好吗?你爹死了,司家没了,你硬要干这些事拔你的修为干什么?现在好了,搞这么多债出来,学宫也回不去了,你人也快死了,还要又欠别人命债,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我早就说过了,没有这个司家,还会有那个司家,”司羡檀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反正已经欠了这么多了,再多欠一份,也不算什么事了。”
说罢,她拍了拍手,一道如牵线木偶般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在这道影子之后,司照檀还能看见无数像他这样的人,如同沉默的森林,不言不语,只是言听计从地伫立。
司羡檀拎起司照檀,开了传送阵,闪身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屋宅之中。在走出传送阵的那一刻她便敏锐地反手握住了身后背着的长剑,司羡檀将司照檀推在传送阵中,暂时将阵法隐藏了起来,孤身往屋中走去。
她推开门,脸色冷凝如冰。
“你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