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离垢, 李微尘。
若是无心,世间万物皆为她脚下泥垢。若是有心,三千世界俱不过一粒小小微尘, 被风一吹, 便飘摇着远离了昔年刻入骨血的那些爱憎。
于她而言, 这是个很好很好的名字。
她们举起手中杯盏, 对着李微尘敬了一杯酒。所有的唏嘘感叹都在酒里, 穿过肚肠,顺着四肢百骸融化了下去。景应愿本想对她说些什么,她看着穿着鲜艳衣衫的李微尘,释然地笑了一下, 最终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再度遥遥举杯。
酒足饭饱后, 她们决定只留赵展颜在此协助景樱容, 待谢辞昭安排好那三万魔军后便一齐撤离金阙,回到蓬莱学宫。
如今景樱容找回了十世的记忆,赋回金龙真身,许多事情便好办了起来。
虽然她的仙力在凡界是无法动用的,但有龙身在, 她总算有了更多自保之力,不需景应愿再操心。再说她与赵展颜搭档许久,有几分默契,且赵展颜此人不受修真界规训, 是个散修,留在此处帮手也是她自己的意愿。
金阙现今涌入了少说五个旁国的难民, 谢辞昭与第三魔使交流过后,最终在金阙留下了一万魔军, 其余两万暂且分散去了整个第七州和第六州,并慢慢扩散至其余州落,搜寻是否还有可杀的邪祟与可救的凡人。第三魔使与玄踏雪那几个朋友会将凡人们整合成队,开传送阵送来金阙。
毕竟金阙地广,且不缺粮食。
待到她们要走时,景樱容忽然拉住了景应愿的手臂。
她道:“姐姐,我有事与你单独说。”
她将景应愿拉至了院外一处无人的角落,景应愿认得这里,幼时她们俩时常在此处打秋千。她开了道结界,示意景樱容可以说了。
“时间紧迫,我便长话短说了,”景樱容快速道,“我知道你身上有段仙骨,也知晓所有人都说身怀仙骨之人命定飞升,但实际真正飞升至仙界的这类人极其之稀少。”
她顿了顿,凝视着景应愿的眼睛继续道:“姐姐,你那么聪慧,想必你一定已经见过祂了。”
景应愿瞬间记起了怪异的红色腔巢,层层叠叠将她裹在其中的红肉与最顶端窥视来的眼睛让她有些不太舒服,但尚能忍受。
她有些意外,但景樱容毕竟自小生长在仙界,对方是凡人认知中彻底的神仙,故而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在樱容眼中或许只是一种常识。
“祂是什么?”她问道,“是我想象的那个东西吗?”
景樱容郑重道:“祂是你能够想象到的一切。实际上,身怀仙骨之人对于祂而言是一种很好的媒介,你们的存在并不是偶然,而是被挑选中的必然。极快的飞升速度象征着能够极快地开启天阶,只是上面等待着你们的不是仙界,而是一道属于祂的关卡。”
景应愿默默消化着她的这番话。所以在世人眼中她怀璧其罪,但其实她怀中的那块东西并不是和氏璧,而是一块抛不出去的烫手山芋。
她开始明白自己一路走来的意义。比起修为增长,这一路更加锻炼了她的心境,如若在自己刚重生时,她便有了身处顶端的修为,但同时有人告知她,你的存在不过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盘菜,正等着被吃,她恐怕会陷入论证怀疑的心魔。
景应愿苦中作乐,抿唇笑了起来:“设关卡是为了什么,为了找理由吃掉我么?”
她笑着笑着,看见景樱容凝重的神色,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
“祂给的馅饼是毒馅饼,”景樱容道,“就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能轻信。或许你会看到很多幻象,很多虚影,更多人直到死都在祂所设下的弹丸之地中打转,以为自己已经位列仙班,尘缘尽断。不过也有人飞升成功了,我认识过一个这样的人。那时她对我说过,她在成神的最后一步醒来,惊觉时光已经流逝三千年,而她正在原地不停地行走,脚却丝毫不动……”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红色的巨山,层峦叠嶂包裹着她,内有无数双黄澄澄的眼,”景樱容道,“当她了悟的那一刻,她便脱身了,只是在仙界再也提不起修炼的心思。因为在脱身的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蹉跎掉的那三千年,她都被包裹在某个巨大的内脏里。”
景应愿不能眨眼。只要她一眨眼,便仿佛回到了那个包裹她十年的红色巢穴之中,她清楚地记得投过来的那一瞥,以及像果实一样饱满肥胀的黄色眼睛。
本来馅饼也不是白吃的。她有些无奈,心知要做好准备,却不知这准备该从何做起,只是怕妹妹忧心,她脸上仍旧是风轻云淡的神情。
“我明白了,”景应愿伸手摸了摸景樱容的长发,伸手撤掉了结界,“谢谢你,樱容。”
景樱容目送着她们再度打开传送阵离去,感知到了隔着云层与无数世界投来的冰冷凝视。她想起来烂成一锅粥的仙界以及她们都窥视不到的神界,又想起来传言已经被划乱的真神簿,冷冷地笑了一下。
也是。在上位者眼中,下位者永远没有公平可言。
*
待到她们一行人回到蓬莱学宫时,正好撞上了一桩诡异的大乱子。
传送阵还未完全开启时,她们便听见了学宫之内传来的争执与喊叫声,似乎又有人要求见宫主。
景应愿与谢辞昭对视了一眼,现在对她们而言,能用灵力解决的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而柳姒衣早对这场景习以为常,她率先出了传送阵,忽然在半空愣住了,整个人的身形看起来都有些无措。
她回身看着传送阵内的师姐妹们,素来伶俐的柳姒衣罕见地有些结巴:“是、是越琴山庄的琴心天姥。”
她神色又惊异又尴尬,一行人出了传送阵,自半空第一眼便看见了带着几位小辈的琴心天姥。
只因她如今的状况实在是太憔悴,也太惨烈。
在下坠的期间,景应愿心间飞速闪过几个念头。琴心天姥满身血迹,虽然伤势并未殃及到性命,但她多少也了解这位老前辈。她素来最爱面子,凡事讲求一个脸面,无论是对待她自己还是宁归萝,她态度永远强硬,律己律人,不许所有人给越琴山庄丢脸。
按照琴心天姥的性子,她是不会允许自己在外人眼前出现如此被动的一面的。
在她们走过去时,宁归萝正搀扶着琴心天姥,脸上神色几乎已经扭曲,说不出是忧惧还是愤恨,她在外走动练出来的体面在看见姥姥的这一刻全被击溃了。
琴心天姥此行并没有带宁归萝的那几个姐妹,而是带了几个不在家族竞争之列的少男,此时那几个穿着山庄服制的小辈正小心地伺候着琴心天姥,为她疗愈伤势。
无需打听,景应愿很快听见宁归萝发出一声质问:“是司羡檀,是不是她?”
以往的琴心天姥听见这个名字,或许她会露出或蔑视或目中无人的神情,但此刻她没有,仿佛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另一件事上。她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是,而后继续对着人群道:“我要求见宫主。”
她不是来寻仇的,也不是来伸冤的。饶是谢辞昭也有些好奇,隔着人群,她仔细打量着琴心天姥的面色,忽然眼眸闪动,轻声对着小师妹道:“她状态不对。”
公孙乐琅在一旁听得真切,接话道:“是啊,她状态憔悴,也不如往日体面,是挺不对的。”
“不是这个,”谢辞昭道,“我总觉得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死气。”
最终她注定没能见到宫主,此时宫主的状态实在谁也不能见。很快玉自怜走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入了主殿之中,随着殿门关闭,结界降下,所有人都窥听不到其中的内容,只好纷纷走开了。
玉自怜只带了琴心天姥一个人进殿,宁归萝百般央求她带自己一起进去,却被琴心天姥主动地拦了下来。玉自怜看着她不同于往日的神情,再看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心中浮现一个猜想。
殿内都是自己人,宫主当然不在,只有沈菡之与谛颐她们正在交涉该如何分地点剿灭邪祟。沈菡之一看见琴心天姥这副模样便站了起来,她在外头听见她们说话,本想揶揄她几句,但她如今这幅状况已经不适合再开玩笑。
琴心天姥继续单刀直入:“我要见宫主。”
沈菡之叹了口气:“宫主真的不在。见宫主不行,魔主在这,你见了她总可以说了吧?”
琴心天姥看了一眼凝视着自己的谛颐,满殿都是硬茬子,她此行带着问题而来,无论宫主在与否,她是一定要找到解决的方法方能回去的。
她很快想通了,也不再要求见到宫主,而是解去外衫,展示出她看起来依旧健壮,却逐渐开始腐烂的左臂。
琴心天姥道:“自十三日前开始的。最初只是修为凝滞,再然后是倒退。司家的来寻仇,我与司家那孩子同是渡劫境,我却被她压制,我已经不知晓我的真正修为滑落到了何处。”
她的左臂上肉已经呈现溃烂之状,这并不是鞭痕所致,而是真正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腐肉。她们都见过自然腐坏的人尸,新鲜坏掉的并不是这样的状态,也不是这样令人悚然的气味。若硬要说,这更像埋藏在地底千年不腐的尸体骤然接触到外界,于瞬间干瘪溃烂时所呈现的模样。
玉自怜神色微变。
沈菡之一直盯着她,见到玉自怜神色有所变化,便立即翻身而起,用身体压住了她,同时提刀割去了玉自怜包裹严实的两条衣袖。
薛忘情还没搞懂她到底在干什么,干咳两声,尴尬道:“不太好吧沈菡之,大家都还在这呢。”
玉自怜想要反抗,可沈菡之却轻轻松松地制住了她。
衣袖被割去,就连几步开外的琴心天姥都有些骇然。她们齐齐盯着玉自怜的手臂,那块腐烂的位置与琴心天姥不同,状态却要更轻微些,像是刚刚开始干缩的果皮,而果皮之下涌动着无数黑色流动的腐块。
沈菡之将刀重重往桌上一扔,抱臂看着她:“多久了?”
玉自怜看着地上沾染了腐水的那两条衣袖,用心念点火烧了。她看了一眼琴心天姥,再看看面色严峻的其余人,不情不愿道:“算上今日,刚满七日。”
月小澈站在原地,好像有点脱力般晃了一下,被南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如今的月小澈看起来比玉自怜更需要自己炼出来的那些丹药瓶。
“好,干得好,”沈菡之瘫在椅子上,再也不看玉自怜的方向,“你急着找灼璎团聚去了是吧,我们含辛茹苦做牛做马盯着你整整一千年了玉自怜,你到底有没有当我们是同门师姐妹?”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薛忘情想打圆场,却没想好台词,她刚呃了两声便被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的谛颐拨开了。
谛颐握起玉自怜的手臂,审视了几眼,平静道:“修士的寿命本就是向天借来的。”
她将这些人挨个看了一遍:“世间早年流传过某种观点,其实修士本就是死而不僵的尸体,听起来荒谬,其实有些道理。而修士如若被天道放弃了,那么尸体就会逐渐地僵硬腐坏,以至于呈现你们如今这个古怪的状态——
所以现在有个问题,你们二人好好想想,自己是否有做过什么有悖于天道伦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