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伫立在画像前。
活人哭, 神仙笑。若真有圣女庇佑,她何不睁开眼看看这水深火热的人间,何不显灵助虔心拜她数年的老妪吃上哪怕一顿饱饭?
崇离垢只觉得喉间发紧, 她说不出话, 回首再看那残破小碗里的茶水, 混混沌沌, 茶梗在水中沉浮。婆婆饿得厉害, 竟是将自己面前的茶水饮尽了,用手刮碗中粗粝的褐色叶片与梗子吃。
许是察觉到她们的目光,她赧然一笑,示意她们也喝:“好孩子, 饿久了吧。此处没有别的招待你们,只这碗粗茶……”
崇离垢看着那碗, 忽然端起来一口气喝干净了。
她数年不曾吃过人间的食物, 骤然尝到苦涩味,一时竟分不出究竟是眼泪更苦还是茶水更苦。
“婆婆,这画像画的是哪位圣女?”崇离垢声音发涩,“画得真好。”
晓青溟扯了扯柳姒衣,神色有些紧张。她看崇离垢这般模样, 总觉得她不太对劲,怕是下一刻便要发疯。柳姒衣却摇头,示意不用打断她。
“我也不晓得名字,只说是救苦救难大圣女……管人间苦难, 保佑所有人都能得道成仙的。”
得道成仙这四个字让崇离垢遍身发寒。自她降生那一刻起,她不止听过多少次这些字眼, 此时心间那根弦已经拉得极紧,随时都会断掉。
“信这个的人多吗, ”公孙乐琅看她脸色发白,连忙替她问,“我们到时候也去买张贴着,心里头有个寄托。”
“信圣女的可多了,”老妪笑了笑,“这像还是我年幼时家中置办来的,我娘去了后,又将此画传给了我。”
公孙乐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金陵月在一旁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屋内除却老妪艰难的喘息之外,竟然还交叠上了另一道奇怪的呼吸声!她顿时脊背发寒,不敢置信地望向疏松的门缝处——
方才还透出些许光照的地方不知何时暗了下去,就在公孙乐琅醒悟过来的那瞬间,扑面而来的恶臭将她们彻底掩盖在这件小屋中!她们在场的人境界大多都到了元婴,可这只邪祟竟然避过了她们神识的扫荡,隐匿了臭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外,意在将她们彻底堵截在此吃掉。
昏黄的眼珠紧紧贴在缝隙处,涎水已经顺着门板渗进了屋内,流淌至她们的鞋边。
公孙乐琅动了动发冷的指尖,苦笑道:“这玩意竟然还进化出脑子来了……”
柳姒衣顿了顿,忽然想到小师妹刚入门那年,她们在玉殊城剿灭的那只邪祟。盖在她思绪之上的乌云忽然被吹开了——虽然邪祟这种东西在往年出现的也不算少,但通灵智的几乎闻所未闻。当年那只懂得堵截阁楼之上司照檀的邪祟,兴许也是开过灵智的!
玉殊城卖女与邪神罪孽深重,可十三州如此之大,持刀屠门的,拦路谋命的,落草为寇残害百姓的那些血案难道罪孽就浅?这中间定然有什么东西是共通的——
毗伽门,是毗伽门。
柳姒衣持刀在手,将那老婆婆飞快抱起藏在榻上,趁机问了她一句:“婆婆,这附近除却供奉圣女,可还有供奉其它的神像?”
火焰灼然烧了起来,火中她绿衣飘飘,宛若煞神,却不忘伸手给老人盖上那唯一的单被。老人虽然半盲了,但兴许也感知到什么,顺从地瑟缩在被中,颤声道:“在城南五里地,有座神庙——”
柳姒衣执刀回身,看着崇离垢一脚踹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木门之外,脸上遍布眼睛的邪祟正竭力伏下如面条般伸长的身躯,流着涎水往屋中望来。见猎物主动送上门来,它竟然没有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抓,反而将脸再度往门内塞了塞。
木门被它怪异的脸塞得严严实实,邪祟脸上无数只血色眼珠狂转,最终定格在了木然躺在被中的老妪身上。它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用尖利的指甲划开身体,从体内勾出一只婴儿的虎头鞋。
这似乎是它的战利品。它的指甲勾着那只鞋,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在她们面前模拟着吞吃的动作。公孙乐琅意识到什么,她看了眼那只鞋,再看了看老妪床底摆放着的其余几只小鞋,在心底骂了一声。几人都没有在老人面前说破,却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燃烧着的火焰。
老人,画像,邪祟,虎头鞋。
这四样东西在崇离垢眼前来回转换,她时而看见昔年被困滞在竹林中寻找母亲的自己,时而看见高高悬挂在人间无喜无悲的神像。遍布尘埃的世界骤然向她撞来,她如古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楚地看见其它的东西,那些外物很烫,却格外鲜明,是血的颜色,桩桩件件都系着人命。
她拔剑,并未用从前学过的那些花哨剑法,而是用了直白无比的一剑。
数道灵力齐发,那只邪祟骤然湮灭于如焰火般喷薄的灵力之中!
崇离垢捡起沾着粘液的那只虎头鞋,用了一道净物诀清洗干净。她跨过喷溅至屋内的尸骸碎块,将手中的小鞋放回那张木床底下。
看着满面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老妪,崇离垢忽然道:“您想去金阙吗?”
老人像是有些听不明白,崇离垢将她扶起身,背在身上:“您先前说许多人都去金阙了,那我们也去金阙。”
其余人都没有阻拦她的举动,柳姒衣脸上甚至隐隐浮现几分高兴:“正好,我上次没回去成,你们都见过应愿妹妹,吃了她的锅子,就我没吃成。”
被背在背上的老人诚惶诚恐:“金阙离此处足有数百里地呢……”
这座城几乎已经走空了。
她们走出门外,这座城内就只有一只邪祟,至少于仅存下来的凡人而言,危机已经暂时性地解除了。她们先是御剑去了城外五里地的那座神庙,将那尊圣像随身带上了,而后便直往金阙的方向飞去。
感受到风的流动,老人浑浊的双眼流下两行泪水。她伏在崇离垢的肩头,哽声道:“是圣女显灵了,苍天有眼,是圣女显灵了……”
崇离垢刚想答她自己并不是什么圣女,却听那老人在自己耳畔微微叹息了一句,半怨半叹:“苍天,你为何直至今日方才开眼?”
她怔怔低下头,手中是绣花针戳出的无数血孔。枯枝般的手上空无一物,可曾几何时,她手中也曾紧紧抱过一双憨态可掬的虎头鞋。
*
景樱容领头走在宫道上,她不爱用龙辇,总觉得自己走着更踏实。
现下她下过早朝,刚想往紫薇殿走,去见见赵展颜拉来的修士。然而刚到殿门前,她却听见青天之上一声陌生的高呼:“应愿妹妹,我们能下来么?”
听见前两个字,她又惊又喜地定住了脚步,抬眸望向云际。只见一位面生的绿衣少年正冲她奋力地挥着手臂,其余几位大都见过,上次一同烫过锅子。
想起姐姐说过自己还有位性子跳脱的二师姐,再看她如今面色轻松,景樱容悬挂许久的心终于落下。她斥退了周围佩剑的侍卫,也遥遥笑道:“快请,诸位快请!”
柳姒衣高高兴兴地跳下来,端详了几瞬景樱容,展颜微笑道:“陛下与我小师妹果然有六七分的相似,一看便是亲姐妹。”
她察觉到景樱容想问什么,便简要道:“应愿还活着,如今已在魔域了。咱们大师姐好歹是个魔域少主,她们俩到了那头不会吃亏的。”
景樱容彻底放下心来。她与其余人彼此颔首致过意,瞧见有位穿红衣的佩剑少年正驮着位老人,不免有些疑惑。崇离垢鲜少见生人,乍然得知这是应愿妹妹,又是金阙的一国之君,思及应愿曾经对自己的好意,她有些赧然:“……陛下,这是我们在外救下的百姓,请问金阙可有地方安置?”
景樱容刚拨过国库的款,刚加盖过不少临时的屋子,此时便唤人将老人请去宫外,给她找处好些的地方安置起来。
她还有事,此刻见姐姐的朋友们似乎是有意来凡间帮手的,便三两下将她与赵展颜的计划讲与她们听了。柳姒衣她们听后没多加评判,只是晓青溟沉吟一瞬:“那些修士若有心帮忙,早就来了,何必等到现在。恐怕稍后谈酬劳时会起事端。”
景樱容有些疲惫,她刚想伸手去揉眉心,便察觉到有股轻灵的冷雾笼罩住了她,将她身上的劳累瞬间洗刷掉了。她侧眸望去,原来是那位抱花的修士,于是感激地道了声谢,更加庆幸皇姐投生在金阙。
晓青溟说的话,她内心也曾顾虑过。但毕竟金阙有求于人,如若那些修士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她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紫薇殿。
景樱容推门进去,果真见到殿内候着几位修士。先前宫女已经来为他们添过一次茶水,俱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赵展颜不知为何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见景樱容她们来了,那几位散修并不站起来,只是互相对了个眼色。
其中一位修为高些,约莫金丹初阶,似乎是这几人中的话事人。他对着景樱容做了个抱拳礼,懒声道:“陛下,时间不多,我们便长话短说了。其余州落的国家也有聘我们去除祟的,修真界人不多,可你们凡间国家与百姓却多。乱世之中物以稀为贵,若诚心想聘,我们还需好好议个价。”
景樱容早有准备,也不惊讶:“想要什么报酬?”
“每人三千万两黄金,”那人掰着指头算道,“宅院,马匹,塑金身像供奉……除却这些,还需将我们请为金阙的国宾,以最高礼节相待,我们来时,要在皇宫中辟出几处宫殿与我们住。”
赵展颜猛然站起身,挥起拳头就想往他脸上打:“是我错看你了!先前答应得好好的,说什么为了江山社稷,如今你来了却敢趁人之危,真不是东西!”
“好啊,”景樱容扯唇笑了笑,“这皇位一并给你你要不要?”
“做皇帝倒怪累的,还要管着泥里的贱民,”那人也笑了,“若是我,我才不管他们去死。”
她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人执鞭冲了出来,一鞭子抽在了那人的身上!
晓青溟面色冷冽,劈头盖脸地将长鞭抽在他的脸上身上,边抽边骂:“若无你口中的所谓贱民凡人,哪来如今的天下,偏生你的肉娇贵些,说到底却不也是凡胎里生出来人肉长的么!”
其余几人也未讨到好,他们修为不如晓青溟几人,此刻简直是被压着逃都无处逃地打。柳姒衣尤为愤怒,若她们今日不来,不知应愿妹妹要在此处与这些无赖掰扯多久,若是真让金阙吃了亏,到时真不知如何向应愿交代。
她们索性将这几人用缚仙绳捆住了,踹进芥子袋里去,皆是平息了一番怒火,这才坐下重新与景樱容商议起自行剿灭邪祟的事宜。虽然修真界的许多老骨头决意作壁上观,却也有些中小宗门在偷偷派门生剿灭自家州落的邪祟,例如第三州的杜鹃剑庄。
随着情况恶化,这样的情况只会多,不会少。可凡间如今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若再不做出反应,恐怕天下都会变成她们今日路过的城镇那般状况惨烈。
景樱容心下感激,听着她们讨论,心却又再度飘向了姐姐那边。
不知姐姐现今在做什么呢,在做的事情危险么?
然而她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数万里之外,景应愿正愣愣对着摆了一地的桃木小剑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