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州, 魔域。
漫山遍野的尸骸,随处可闻的邪祟臭气。景应愿停下挥刀的动作,停下缓了口气, 抬眸望向已被血染作赤色的天空。
天穹之上, 一龙一人正在厮斗。这画面十分可怖, 尤其是那轻飘飘没有形状也没有脸的人形, 组成祂的怪异雾气时不时拂过地上众人魔的头顶, 偶尔带起的风刮在景应愿脸上,泛着血腥气,冰冷至极。
她还未确切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上一瞬睁眼还是在熊熊燃烧着的灵焰山脉, 这一瞬再清醒过来时已经身在战场。但这感觉太过真实,景应愿抿唇提刀, 拼命麻痹自己, 心中只将其当做一段不可告人的机缘。
趁着周遭邪祟与教众被皆被杀灭,她侧身对着那自称是刀宗大师姐的女修道:“你有剑吗?借我一把。”
谢辞昭在方才反应过来后便知晓她的记忆又出现了紊乱,此时也顾不上多说什么,从芥子袋中召出一把秘境中得到的长剑,道:“暂且先用着。”
她看着小师妹将刀收起, 拔剑重新往源源不断滋生的邪祟中横杀过去。此时的小师妹与她平常熟悉的不同,她总觉得她没有情绪。
自己少年时期潜心在洞府闭关时,心中尚会因师尊她们的造访而生出些许涟漪。可面前的小师妹不是。她似乎做好了迎接一切最坏结果的准备,此时的每一剑都透出清寂与决绝。
她心间忽然升起几分没来由的难过。
景应愿拿到剑, 觉得虽然趁手,但先前用过刀后再用剑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别扭。她本想执剑去杀身前的邪祟, 却听身后一声惊呼——
她回身望去,是一位生着褐色兽耳的魔族。她半张脸上都糊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邪祟的血, 正被一只长手长脚的邪祟极速地拖行而去,下一刻便要吞吃入那张血淋淋的巨口中!
在此危急的时刻,那魔族只来得及望了一眼景应愿,勉力说出最后几个字:“我家中的女儿……”
这几个字让她心中的弦瞬间绷断了。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动了起来,那只邪祟扯断了魔族的手臂,滚烫的魔血溅在景应愿的脸上,她的灵力比剑更早斥出,瞬间劈碎了邪祟想继续捉住魔族吞吃入腹的右手!
“少夫人,小心!”
景应愿只感觉一股阴森的冷风往自己头顶袭来,在她感知到自己被揪着衣领提起时,便以灵力斩断了捏住自己的那五根手指。
她自半空掉在地上,抬眸望去,是那只纯白色如烟雾般的怪物。
方才被她斩断的五根手指随着气流又缓缓拼合回去,圣子将手举在祂空无一物的脸前,似乎是在嗅闻,有些困惑地侧过了头颅。
“你的味道……”祂忽然极速朝着景应愿的方向俯下身,“你是谁,你身上有我不曾闻过的味道……难道他骗了我,他胆敢骗我!”
下一刻,祂模糊的头颅被横空劈来的长刀斩作粉末!
从来不曾有人站在过自己身前。景应愿提剑望去,又是那个姓谢的师姐。先前出灵赏令,那些门生们纵然说得再好听,可临到危急时刻还是会选择最先放弃自己,若非她次次谨慎,恐怕早就折在外头无数次了。
……哪怕是司师姐也一样。
景应愿因着忽然闯入脑海中的这个念头微微一惊。
她再度情不自禁地将这位谢师姐与熟悉的司师姐做了对比。
她有些烦躁,这样对比无论对其中哪位都不算尊重,但只要想起一次,从前跟着司师姐她们出灵赏的画面便驱之不去地开始在心中徘徊。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她忽然听见苍穹之上传来一声巨怒的龙啸,那条硕大的龙再度动了!景应愿还没弄懂龙究竟为什么会如此失控,便见方才还在想方法与白影纠缠的巨龙忽然张开那张足以吞天噬日的嘴,将白影一口吞吃了下去!
谢辞昭攥紧了手中长刀,努力按捺下心间的担忧,见景应愿神色怔怔,怕她担忧,便下意识安慰她道:“娘亲她一定会没事的。”
景应愿懂了,原来这条龙是谢师姐的娘亲。
她没觉得有何不妥,甚至有些隐隐的羡慕。天上的魔龙从腹中发出一声闷闷的低啸,而后忽然抻直了身体,将已然散作一团,再拼合不回来的白气重新吐了出去。
其中的精魂被谛颐吃了,虽然算是将圣子放置于魔界的分身消灭了,可看得出来她不太好受。若不是方才一时怒极,也不会用这样的法子消灭祂。
圣子分身的最后一缕白雾消失在山崖间,祂似笑非笑的声音却仍旧回荡:“待天阶开时,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地面的邪祟被剿灭得七七八八,景应愿愈发觉得剑用得不太顺手,正好停下来歇息一会。她看着天上的魔龙幻作人形,朝着她们的方向飞身而来,心知对方一定是要来找谢师姐的。
自从金阙覆灭后,她对情感的感知便有些扭曲。周遭无人再对她好,若尝到一丁点好处,她也定然加倍地归还。她不敢再看谢师姐与她的娘亲,有些怕自己想起身死在金阙的母亲与妹妹,便匆匆拧过头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炽热的怀抱将她圈住了。
她浑身一僵,听见谢师姐的娘亲放缓声音,轻声道:“吓着没有?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谢辞昭拦了一下没拦住,应愿的这桩私事她不曾与娘亲说过,此时怕在娘亲面前露馅。她眼睁睁看着娘亲的面色从担忧变成怀疑,而后忽然飞快地促狭笑了一下。
谛颐搓了搓景应愿的脑袋,自以为堪破真相:“我看你方才就没跟辞昭说话,是吵架了么?”
她们二人身躯齐齐紧绷起来,景应愿被圈在谛颐怀中,直到这时才微微挣扎着脱开:“没有。”
“早就说过了,你是辞昭的道侣,便将我当做你真正的娘亲就好,”谛颐没在此处耽搁太久,她将愣在一旁的亲生幼崽也拽过来,让她们俩并肩站在一起后便走开了,“别怄气,都是幼崽,哪有隔夜仇。”
待谛颐走开后,景应愿猛然转头望向谢辞昭,她又惊又疑:“你——”
“我先前说,我可以给你刻桃木小剑,是真的。”
景应愿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说话。
*
第七州,凡间。
柳姒衣她们一行人带着崇离垢足足跑了数千里地,这才堪堪停下来。公孙乐琅揩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水,道:“差不多了吧?我师尊方才传灵传,说崇长老厥过去了,我们可以停下了——离垢你准备从何处开始查起呢?”
崇离垢扫了一眼飞剑之下的云霭,底下有许多城镇,便道:“从这里开始吧。”
说罢她便要控制着剑往下飞去,却被金陵月拦了一下。她不曾出过灵赏令,更不曾入世凡间,故而不懂得隐藏自己的身份。
只见金陵月略微施了个法术,自己的穿着便变成了一身普通的布衣。崇离垢后知后觉地知晓这叫好意,便道了声谢,与施过法术的她们一同落在了这座城镇的中央。
这城镇颇大,不知为何却一片犹如蝗虫过境的乱象。她们几人行走在街上,分明是白日,可路上却不见一个人影。自从她们踏足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一刻,便嗅闻到了古怪的臭气,崇离垢未曾接触过邪祟,尚且懵懂,可其余几人却瞬间警备起来。
走过了这段街角,她们忽然听见了闷闷的脚步挪动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人作呕的恶臭,崇离垢将手按在剑柄之上,刚想拔剑,却感知到有人从自己的身后伸手,想要扯动衣摆。
她们几人霍然回首,却见身后的旧屋宅中探出一半佝偻的身影,原来是位银发苍苍的老妇人。
她眼睛有些盲了,只能模糊地看清眼前的几个人影,似乎都是正值妙龄的女子。于是老人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又扯了扯崇离垢的衣摆:“快些进来,那东西白天也吃人,切莫让它看见了。”
邪祟蠕动着的足已出现在街角,柳姒衣也不管老人能否看见,朝她笑了一下:“多谢婆婆,我们这就进来。”
说罢,她们推着崇离垢往屋内一闪,飞快锁上了门。
这间小屋很旧了,到处都是霉湿的痕迹,在光下呆久了,骤然进到这样潮湿阴暗的屋子,崇离垢有些微妙地不适应。她看着年逾古稀的老人瑟缩着弯曲的背提来一壶茶水,将茶倒在几只破碗里,显然是要请她们喝茶。
她环视一圈屋内,这里除却老人以外,竟然没有别人。
柳姒衣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抬首道:“婆婆,此处就你一个人住么,你的孩子呢?”
老人抖着手将茶壶放下,往一张歪斜的木床上坐下,闻言手抖得更加厉害了:“前些日子,被看不见的邪物吃掉了。”
她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担忧:“此处已经不安全了,稍微有些力气,想搏一搏生路的都往金阙那边逃去了,你们怎么还敢在街上走?”
“太饿了,没有办法,姐妹几个只得出来找些东西吃,”柳姒衣道,“金阙又太远,怕是去不到便折在路上。”
崇离垢静静地听着,她站起身,忽然留意到了挂在床头的画像。
那张画像已然泛起暗黄色,显然是放在此处许多年了。公孙乐琅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同样注意到了那副像,惊愕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人模糊看见有人立在画像之前,便颤巍巍站起身道:“这是圣女像。说是平安祈福的,我女儿走那天,我在像前拜了许多次,圣女还是没能庇佑到我的女儿。许是我这处没有香火,圣女在天上看不见……”
这段话她说得很慢。她太饿了,几乎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几瞬方能继续。
崇离垢站在像前,凝视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高高在上俯视人间的脸,忽然有泪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