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该离开了,我是专门来跟你道别的。”

  艾林环顾四周,语气依旧温和。

  “在这里,我看到了你的全部记忆,也见识到了你的决心,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看向褚辛,视线中浮起笑意,“我知道你也已经得到了我的全部记忆,或许你可以取代我成为塞壬的舵手,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因为面对的是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艾林说起话来不自觉地用上了带着鼓励的语气。

  “我对你的记忆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想利用它去做什么。”褚辛漠然地注视着艾林,“你在逃避吗?艾尔夫?”

  艾林叹了口气,目光从褚辛身上移开了。

  在这处空间内,时间的弦似乎被拉长了。

  过了许久,褚辛才听到艾林的回应。

  “说真的,在扮演艾尔夫的时候,我时常觉得这个名号压得我喘不过气。”艾林道。

  “我只是想着完成一个目标,然后再完成下一个,就像是故事书里背着箩筐在冬夜里赶路的卖炭翁,只是一味地想要尽快卖掉背篓里的炭火,好填饱肚子……至于塞壬的道路该怎么走,这个问题我至今还没有得出结论。”

  他的眸光闪烁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扯得太远了,但褚辛并没有忽视他的感受,而是认真地听进去了。

  “趁我现在还能和你对话,你就答应我的愿望吧。”

  他自嘲般笑了一下,眸光变得忧郁起来,带着一些渴求与期盼。

  “让这个世界见识一下你的本事,艾尔夫。”

  艾林搭上了褚辛的手,目光充满坚定的善意,身形却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他知道这意味着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在意识完全消散之前,他想帮助褚辛推开那扇门。

  “这一回,我把大家的未来都交给你了……”

  “下次可别把我当成你的打手了,说真的,大家共用一套基因,我的智商可不比艾林这家伙差劲。”

  熟悉的语调响起,声音不止一个。

  褚辛看向一旁,艾林的身形逐渐与褚唯重合,二人皆向他露出充满善意与肯定的微笑。

  只是一个看起来阳光爽朗,另一个看起来内敛温柔。

  “不论你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褚唯的声音飘散在整个空间里,“只是,千万不要忘了立下约定的初心,哥哥。”

  模糊的身形最终随着温柔的声音一起彻底消散。

  房间内的书架轰然倒塌,海水倒灌进来,凶残地摧毁一切。

  摧枯拉朽的摧毁方式让褚辛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他并不想成为谁,他就是褚辛。

  不论是推开这扇门,还是踏上未知的道路,都是他所做出的选择,未来将由他亲自开启。

  门的另一边迎接他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悠扬的曲调传来,听起来像是牧羊人的哨声,叙说着风与雪交织的缠绵与哀绪。

  “诶?你醒了?”

  充满活力的年轻男声响起,“你好啊!这位朋友,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位帝国的有名人?”

  牧羊曲调停止了,年长些的男子收起哨笛,用宽大的手掌摸了摸一旁那少年的脑袋,将他的黑发揉作一团。

  褚辛看着那问话的少年,有些茫然。

  少年摘下了战术手套,以尽量友好的表情微笑着伸出手。

  “我叫诺亚,我身边这位你应该已经见过了,他叫李信介。是我在废墟中的索菲亚蓄液池里把你捞了起来,并带回了本舰进行救治。”

  自己掉进了蓄液池里?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脑内仅存着一些模糊的记忆片段……

  他在第九中枢崩塌之际选择了留下来殿后,随后他所在的走廊被掉落的巨型金属块砸塌,他被卷入了位于地下的幽蓝色汪洋。

  褚辛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伤势,被合成兽利爪撕开的巨口如今只留下了一道并不明显的疤痕。

  身体的疲累感消失了,就连一直以来折磨他的病症也减弱了不少。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体内似乎蕴藏着源源不断的活力,宛若新生。

  是那座大型蓄液池救了他吗?

  那些本该用于维持玄棺中的人形基本生命体征的特殊溶液修复了他的身体?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现在是什么年份?”他问道。

  诺亚露出了一瞬间的疑惑神色,出于礼貌应道:“星历2100年8月,你还好吗?”

  “哦……”

  第九中枢坍塌,应该是刚发生不久的事。

  他这一次并没有丢失记忆,难道是因为主动穿过由自己亲手打开的“门”的缘故?还是因为回溯的时间间隔太短?

  “师父,他看起来好像……不太对劲?”

  李信介没有接话,而是打了一串手势。

  “就这样把他送回去吗?”

  诺亚一手插着腰,露出了犯难之色。

  他来回踱了几步,摸着下颌开始思索对策。

  “我们的库兰号舰船大摇大摆地接近蓝星似乎不太妙啊,不如用穿梭机把他送回去吧。”

  李信介又打了几个手势,随后拍了拍少年的脑袋。

  “啊……我知道我知道。”诺亚半推半就地摆着手,眼神往别处闪躲。

  “是我捡回来的人,当然由我负责送回去了。都是我任性妄为,陛下不会怪你的啦。”

  褚辛打量着少年身上的帝国骑士团制式盔甲,不禁对他的身份感到意外。

  “我居然被大名鼎鼎的帝国骑士团成员救了吗?”

  “哈哈!身份也没有那么重要啦,如今帝国与联邦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水火不容,这种时候我可不想捅出什么篓子来,成为那个破坏和平的罪魁祸首。”

  诺亚依旧一手插着腰,一身骑士团特制盔甲将他衬托得格外神气。

  “噢……是这样……”

  褚辛故意抬高了语调,像是恍然大悟般发出感慨。

  “所以不惜破坏第九中枢,掩埋这里的罪恶真相,也要维持表面的和平,至于那些不幸被卷进来的联邦先遣队员……”

  “喂!你的队友我尽力救下来了!别污蔑人清白!”

  诺亚转过身来,瞪眼看向褚辛,义正辞严地指责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真是看错你了!”

  褚辛扬了下眉,显露出不自在的表情,像是被一根麦芒戳中了脊梁骨。

  他发现自己估算错了,这位年轻骑士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我还让人治好了那位叫林锐的成员,把他交还给了你的队友。”

  诺亚又恢复了充满正义的神采,像是在等着他人夸赞的小孩。

  李信介给他比了个“赞”。

  “那还真是多谢了,麻烦的情敌又多一个。”褚辛直言道。

  “嗯……哦?”

  “小孩子的好奇心别那么重。”

  “我都听师父说了,你的对象能够指挥那些合成兽,真想再见见乐潺……”

  褚辛斜睨了李信介一眼,心道看不出来这厮如此八卦。

  诺亚显露出期待之色,忽然灵机一动,“不如这样,我们伪装成运输舰进入联邦,然后你叫乐潺来接你,可以吗?”

  “不可以,你想利用我行使特洛伊木马计奇袭联邦吗?”褚辛果断拒绝,“搞清楚你的身份,骑士。”

  诺亚苦恼起来,“你不要疑神疑鬼了,我真的只是想去联邦看看,已经等不到和平仪式来临那一天了。”

  和平仪式才不会到来,褚辛暗嘲道。

  虽然骑士团里可能也有像诺亚这样的愚蠢而清澈的海豹,但群星帝国可不是傻子建立起来的国度。

  眼下第九中枢被破坏更加显得欲盖弥彰,好在王赫与玛丽安拿到了“铁证”,只要第九中枢的秘密被公开,联邦一定会再次审视帝国谋求和平的诚意。

  诺亚自说自话地去准备伪装潜入的穿梭机了。

  褚辛看了一眼李信介,意思是“你不阻止他吗?”

  李信介朝他做了个摊手的动作,起身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褚辛独自一人。

  舰船像是星河间的摇橹船,在群星与尘埃之中划开清波。

  透过全景天窗,可以看见远处那颗似曾相识的蔚蓝星球。

  褚辛将双手枕在脑袋下面,惬意地想,刚才那首哨笛曲子是真不错的,它让这趟旅途变得自在而温馨起来。

  就好像那年的夏日午后,在学校宿舍的房间里,最期待的就是在另一个世界与伙伴开启冒险。

  联邦时间上午九点,来自蓝星各地的商船排成了长龙。

  伪装成货船的穿梭机巧妙地混入其中,缓缓驶入联邦最大的太空港——努特港。

  诺亚将提前伪造好的货船通行证明递交给空港工作人员,很快便办理好了准入手续。

  趁着这会儿工夫,褚辛给乐潺发了短信,约他在努特港的餐厅会面。

  空港商业街上人流如织,不同肤色的旅客身着形制各异的服装,带着各种各样的口音。

  不少嗅觉灵敏的联邦商人早早地花重金买到了前往群星帝国的考察船票,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和平即将到来的黄金窗口期,赚到异国的第一桶金。

  同样的,许多帝国商贾也抱着这种想法来到此地进行商务洽谈。

  坊间传言,第六王权者伽内什·卡隆是第一位抵达努特港,并和联邦企业签下第一笔贸易订单的商业“开拓者”。

  这不是捕风捉影,因为第六中枢正是帝国最富饶的自由贸易中心。

  对于第六中枢的商人来说,只要价格合宜,就算是地狱的生意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在第六中枢,没有金钱买不到的物品,只有想不到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是交易的商品。

  此刻正值晌午,努特港到处都是金钱与权力的迷人气味。

  一桩空前的买卖,亦或是一份天价的合同,都有可能在街边随处可见的咖啡馆内诞生。

  但吸引帝国骑士团成员诺亚的,永远只有街边宠物店橱窗里的小猫和小狗。

  褚辛走进餐厅,一眼便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乐潺坐在靠窗的餐桌前,看起来似乎已经等候了许久,桌上的茶杯已经见了底。

  他正酝酿着开场白,诺亚反倒十分自来熟地开腔了,“这就是你们约好的餐厅吗?你的男友在哪里?啊……乐潺!”

  餐厅内不少目光瞬间聚集了过来。

  诺亚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三两步奔向乐潺:“你好!乐潺,我们又见面了!”

  乐潺咧了咧嘴,扫了一眼褚辛,又向诺亚露出了一个充满克制的笑容。

  褚辛看出了乐潺的窘迫,要知道,以自己这张脸的出名程度,再过几分钟,一段关于自己的生动八卦就会出现在联邦社交网络上。

  诺亚摸了摸下颌,“我的联邦语难道说得不对吗?”

  “一般来说,约会的时候带着拖油瓶是比较罕见的。”褚辛走到乐潺面前坐了下来,拿起茶壶替他添上了茶水。

  “抱歉,我来晚了,还让你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他和乐潺的二人世界,总有那么一些不和谐的插入曲。

  “没事,我也没有等很久。”乐潺抬起眼盯着褚辛的眸子,“接到你的短信把我高兴坏了。”

  他设想过许多次褚辛的登场方式,这样的约会场景也不赖,但比起惊天动地的重逢,好像又缺少了一些本该有的喜悦。

  乐潺意识到,自己在得寸进尺地对褚辛期待更多。

  对他有所求,这似乎是依赖的证明,他已经无法想象没有褚辛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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