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伏允还在”病“着。
他这场”病“看来实在严重,连带着太宗诏书来到伏俟城的又一个大唐使团都没有接见,而仅仅是躺在王宫里面向长安方向叉手行礼。
对太宗诏书里再次要求他前往长安的命令,他依然表示沉疴难起,无法成行。
正使无奈之下,转到后宫面见李苾。
“下官参见青阳公主殿下。”
“何大人远来辛苦,快快免礼。何大人,你我今日重新聚首,不免忆起当年在长安一起办案之事,你荣升太常寺少卿本该庆贺,可我见到你,就想到惨死的卢大人...”
“不瞒公主,下官也是这般心思。卢大人当初是下官的上司,对我多有照拂,他出使吐谷浑却惨遭奸党杀害,下官难过得数夜未眠,听闻陛下要再次遣使,下官自告奋勇,只为了继承卢大人的遗志,代他将未竟之事做完,聊表我心。”
唏嘘一番后,李苾将何寿让在下首坐定:“何大人此番前来,陛下是何旨意?”
“回公主,陛下的意思是...请问这位是谁?”
何寿忽然对一旁泰然自若的阿史那燕有点不适应,心道这是谁呀?怎么公主和我议事一点不避讳她?
尤其是,她还穿着突厥服饰。
李苾莞尔一笑:“何大人还记得咱们在长安办的案子吗?”
“当然记得,都怪那个阿史那燕在长安行凶,更有甚者,她嗣后还丧心病狂当殿行刺陛下,幸亏公主将其亲手格杀,公主大智大勇实在让下官佩服得...”
李苾笑得花枝乱颤:“何大人当真如此佩服我吗?”
“那还有假!不独下官,公主临危救主之举,那日大殿上之人谁不佩服!当时情势之危急,纵使下官未能亲睹,也能想象。”
“看来这阿史那燕果然是个人物,我‘杀’了她,名声竟会如此响亮?”
“那是当然!想那大漠飞燕是何等心狠手辣、无法无天之人?公主亲手将她除去,这份功劳...”
李苾听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燕的脸色已经和铁板无异,再任由何寿说下去,他的脑袋就要和残月宝刀亲密接触了。
“何大人,这位是突厥燕公主,你见个礼吧。”
“哦是是,下官见过燕公主。想那日在太上皇寿宴之上...什么!公主殿下你说她她她她是谁?难道是...鬼呀!有鬼——”
何寿猛然反应过来,登时从椅子上跌坐在地,直勾勾看着燕,吓得魂飞魄散。
阿史那燕寒光四射盯着何寿,说出的话真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一样冰冷。
“何大人,没想到吧?我就是你在长安心心念念要捉拿的那个大漠飞燕。至于我是人是鬼,你不妨上前摸摸看?”
何寿哪里还敢近前,坐在地上拼命往后挪,大冬天里冷汗浸透了官服。
李苾摇摇头起身拉起何寿:“何大人,她是人,不是鬼,她以前所有的事情陛下都已下诏一笔勾销了。何大人不要怕,坐下来,咱们还得谈正事呢。”
过了好久,何寿才恢复正常,再三观察发现燕既不是鬼,也没有要跟他算账的意思,才结结巴巴把太宗这次下诏的内容讲述给了李苾。
除了继续催促慕容伏允去长安,太宗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宣世子慕容伏顺入朝觐见。
李苾和阿史那燕都冰雪聪明,又因为各自从小耳濡目染的经历,政治嗅觉极其敏锐,马上明白了太宗的用意。
太宗对慕容伏允彻底失望了,他现在把宝压在了下一代身上。
本来使团遭劫杀太宗虽然愤怒,但对此事与慕容伏允有无直接关联还心存疑虑,可对慕容伏允连续两次称病拒绝前往长安的行为,太宗就不能善罢甘休了。
我可以不问罪于你,但你得来长安说明白,只要你敢来,我就能断定这事儿不是你指使的,那就一切都好商量了,对内对外,我也有个说辞。
现在你说你病了?
你在长安的时候,我瞧你壮得跟头牛一样,才几个月的功夫,病到走不了路?
还有,早不病晚不病,使团刚刚被杀,你就病了?这么巧?
你说我该认为你是装的呢,还是装的呢,还是装的?
即令事情就是这么巧,你确实病了,病得还确实不轻,那你懂什么叫态度吗?
上个表章,说臣虽然病重,但闻陛下召唤,臣即刻拖着病体出发,哪怕病死,也要死在去长安的路上,这也是句话呀?
你要是这么说了,我还能执意叫你来吗?那我岂非成了不知体恤臣属的昏君?
可你不!你偏不!
千条正道你不走,一条邪路你要走到黑!
既然如此,你就不用来了,换你儿子来吧!
我要看看,他是不是会比你听话一点。
李苾合上诏书:“蓓儿,去请慕容伏顺到此,告诉他,有非常紧急的事必须立即面谈!”
“我去?”
欧阳蓓儿有些发懵,慕容伏顺现在青海湖畔的军营里,距伏俟城二十多里,让她去?
“只能你去!阿虾发烧起不来床,我们身边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骑上雅尔金前些天送来的那匹大食良马,不要跑的太快,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可是...我还不太会骑马呢...”
“不是跟你说了吗?别跑的太快摔下来就好,快去吧!”
战战兢兢的半吊子骑手欧阳蓓儿催马出了伏俟城,迈着小碎步直奔西北方向的军营。
一个时辰后,这匹马跑了回来,速度比去的时候更慢——因为它驮着两个人。
慕容伏顺照旧是那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这个青年的从容镇静似乎与生俱来。只是他此刻也表现的有些拘谨:他怀里紧紧搂着欧阳蓓儿珠圆玉润的身子,马鞍对于两个人来说,还是太挤了。
欧阳蓓儿圆脸上的绯红就一刻也没有消退过,也不知是因为寒风的侵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苾儿姐姐,燕姐姐,我不回长安,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欧阳蓓儿呜咽着扑进李苾怀中,李苾摸着她的头轻叹:“蓓儿,我们也舍不得让你走,可是如果你不和他一起去长安,今生今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欧阳蓓儿茫然抬起泪眼看着李苾,又看看阿史那燕,她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联。
慕容伏顺明白。
“我去找父王,告诉他我愿意赴长安为质。”
“你把蓓儿带回去。陛下要的只是个态度,他不会为难你的,我写一封书信,你到了长安交给皇后娘娘。答应我,好好照顾蓓儿。”
“我一定会的。”
慕容伏顺起身离开,走到大门处回头说道:“我给叶昆写了手令,我离开吐谷浑之后,右军上下听从燕公主调遣,除了造反,你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会干什么。如果...如果我回不了国,再生出什么变数,请务必妥善安置他们。右军追随我多年,忠心耿耿,我希望所有将士都能有个好的归宿。”
“你放心吧。还有一件事:我会派哥舒凯护送你们回去,抵达之后,就让他投在阿史那社尔帐下效力,不要…不要回来了。切记,此事你一定要等到了长安再告诉他。”
晚上,欧阳蓓儿一直在哭,李苾和阿史那燕一左一右抱着她,不停的柔声安慰。
“傻丫头,别哭了,为什么让你跟他回去我说的很清楚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们,我们也舍不得你。我现在只你问一句话:你爱他吗?”
欧阳蓓儿苹果脸上红肿的双眼犹如镶嵌着两颗小水蜜桃,看着即有趣,又惹人怜爱,她望着李苾愣了好久,终于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李苾笑了,把她搂进怀里:“这不就行了?女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和自己所爱的人长相厮守,今后你只要心记着我们,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分别?再说,山高水长,你怎么知道咱们没有再见的一天呢?”
“苾儿姐姐,燕姐姐,我会想你们的,很想很想、每天都想。你们答应我,一定要来看我,或者捎信告诉我你们在哪里,我好去找你们。”
欧阳蓓儿实在是哭累了,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身子一歪,在李苾怀中沉沉睡去。
李苾苦着脸对阿史那燕咧嘴:这肉肉的小丫头,一如既往有分量。
世间所有的相聚,都是为了分离,记住自己人生中种种难忘经历,在岁月的尽头静静回味,是一种无可言传的幸福。
欧阳蓓儿还只有十七岁,但已经拥有了一份可以回味终生的珍贵记忆,她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并且和她一起守候未来漫长日子的,是她心爱的那个人,这是更大的幸运。
当然,这世上也有一少部分人,相遇后就不再分离,维系她们的是生命这场奇妙的缘分,除了生命的终结,再没有其他因素可以分开她们。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李苾和阿史那燕深情对视的眼睛里,倾泻而出的。
熟睡的欧阳蓓儿不知道,她无意间又做了一次小电灯泡。
慕容伏顺策马驰往兵营,脑子里不断过着一会儿需要向叶昆交代清楚的诸项事宜,猛然间眼前一花,似乎有道影子掠过,他急勒缰绳,四下搜视。
什么都没有。
是幻觉?
慕容伏顺想了想,昂头高呼:“何方高人?请现身一见!”
话音未落,一条灰影出现在他马前十丈处,吓了他一跳;这周围是茫茫荒漠,无遮无拦,这个人是怎么凭空出现的?
灰影向他走来,步子不快,行动却如浮光掠影,眨眼间就来到了面前,慕容伏顺感觉这人简直就是虚空漂浮过来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荒郊野外大晚上的,遇到鬼了?
当灰影站在眼前,慕容伏顺看清了那个高高瘦瘦的挺拔身材,心中顿时一定:自家人。
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倒:“慕容氏晚辈伏顺,拜见洮河郡王。”
灰影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你是伏顺孩儿?”
“回郡王,孩儿正是伏顺。”
“孩子快起来,带我回伏俟城去,多年没有回来,王宫布局全变了,我找不到你父王寝宫所在,深更半夜又不愿乱闯,还好,在城外遇到了你。”
“孩儿遵命,郡王请上我的马,我步行引路。”
“不用,你骑着吧,这样咱们还快些。”
慕容伏顺不敢不从,只得上马,却不敢策马快跑,冷不防那人用手中剑鞘重重打了一下马臀,马匹吃痛狂奔起来。可无论这匹极品青海骢奔驰如何飞速,灰影始终不疾不徐跟在身侧,直到奔进伏俟城,来到王宫大门前。
慕容伏顺引着灰衣人径直来到慕容伏允寝殿,在门外轻声呼唤:“父王、父王?”
过了半晌,殿内传出一个疲惫的声音:“伏顺,有什么要紧事吗?”
“父王,洮河郡王回来了!”
殿里发出“扑通”一声身体坠地的闷响,随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向门口靠近,门被猛然拉开,慕容伏允惊喜交加的面孔出现在门后。
“守城王叔?真的是守城王叔回来了!侄儿伏允叩见王叔!”
慕容伏允翻身拜倒就要叩头,被武守城一把拉住:“伏允贤侄不可,你是吐谷浑的一国之君,我只是个方外之人,你如此大礼拜我成何体统?快起来。”
慕容伏允惨笑:“嗬嗬,一国之君?禀告王叔,侄儿不孝,愧对历代先王,我吐谷浑的灭顶之灾,只怕近在眼前了。”
“先不说这些了,你且告诉我,那个惹下塌天大祸的孽障,现在何处!”
武守城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右手狠狠攥着那柄名动天下的玄土剑。
沙州,天柱王行宫,慕容世杰眼神呆滞躺在大床上,怀中抱着一条鹅黄色披风,痴痴的看着,不时捧到脸上,深深的嗅。
那是他深爱的味道,他深爱的人。
虽然他们的缘分,仅仅只有三个晚上。
有些时候,一刹那,就是一生。
屋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灰影,缓步逼向慕容世杰,他恍如无觉,只是凝视怀中披风,似乎全世界再无其他东西可以容在眼中。
“孽障!抬头看看我是谁!”
慕容世杰闻声机械的抬头,看着眼前怒容满面的武守城,呆愣许久,忽然笑了。
“父...王?你来干什么?”
唰——
剑身黝黑的玄土剑赫然出鞘,比剑身更黑的,是武守城的脸膛。
“孽障!我特来为吐谷浑历代先王清理门户!”
慕容世杰闭上了眼,自顾自的又捧起了那件鹅黄色披风。
你还好吗?
我快要死了,你要好好的,答应我。
我不是个好人,我的罪孽罄竹难书,我早就该死。
但是,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