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19章 刺客(一)

  太常寺庭院中,慕容伏允昂首挺立,面带微笑迎接李苾的到来。

  “吐谷浑国主慕容伏允,迎候大唐青阳公主。公主请堂内叙话。”

  不愧为一国之主,既落落大方,又彬彬有礼,慕容伏允之从容镇静,仿似不是身在长安,而是在自己的伏俟城。

  “国主远来辛苦,李苾受大唐天子之命,代他问候国主。昨夜休息得可还好吗?”

  “非常好,大唐盛情款待,边陲小国之人宾至如归,谢皇帝陛下关心。”

  “国主的正室夫人不是一起来长安了吗?为何不请出来一见?”

  “这...拙荆是第一次见识长安的繁华,女人吗,在街市上流连忘返,此刻连我也不知道她又逛到哪里去了,还请公主见谅。”

  “据城门守军讲述,见到国主夫人时惊为天人,李苾本想一睹为快,却不料缘悭一面,实在太遗憾了。未知夫人何时归来?”

  “她愿意在外游玩多久,就游玩多久,说不得见到令她垂涎的长安美食,还会在外面用膳呢,我哪里能知道?”

  慕容伏允微笑着,用自我揶揄的口气说道:“公主殿下大概还不知道,我吐谷浑风俗大异中土,国中的女子素无什么礼法约束,在丈夫面前可不是中土女子那般低眉顺目的样子,无论民间还是王室俱都如此。伏允虽忝为一国之君,说句不怕公主见笑的话:拙荆和我到底谁听谁的,其实也难说得紧呐。”

  他苦笑摇头,看似面带无奈,实则隐隐散发出淡淡的甜蜜。

  李苾注目凝视他,似乎想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

  慕容伏允察觉了李苾的态度,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公主,这是伏允自国内带来的敬亭绿雪,准备贡于大唐天子,请公主先代为品鉴,如公主觉得过于粗劣,也免得献到天子面前出丑。”

  李苾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刚刚含在口中,便微闭双目,昂头做沉醉状,含了好久方喉头一动,置杯赞叹道。

  “好茶。”

  此时日已西斜,余晖照进厅堂,在李苾脸上镀了一层金色光晕,她微闭双目的脸庞在余晖中生动如画,看得伏允心头微微一动。

  长安皓月,名不虚传,竟绝美如斯。

  慕容伏允迅速回过神思,轻咳一声放下茶杯:“有了公主的首肯,这件贡物我可以放心敬献给大唐皇帝了。”

  “国主特意携带了大雪山所融雪水制茶,用心可谓良苦,陛下必然满意。只是等国主回去了,这上等的好茶却再无与之相配的雪水烹煮,其香只怕要大打折扣了。”

  慕容伏允眼神一动:“公主喝得出这茶所用的是大雪山上的雪水?”

  李苾目视斜阳,沉吟不答。

  茶水刚刚入口,她的记忆便瞬间回到了昔日沙漠中那个月朗之夜,阿史那燕赠送的那些水袋里便是这雪山之水,清冽甘甜,饮之有丝丝寒意侵入心脾。

  那一刻起,李苾便猜测出她必是突厥头等贵族。

  只有大雪山峰顶处亘古不化的纯净积雪,才能融成这份甘冽,雪水运送全靠人力背负,数量极其稀少,能够享用的人寥寥无几。

  “这也不难,如果天子喜爱,伏允命人按期运送雪水来长安就是了。”

  “不可。”

  李苾摇头虽轻,话语却很坚决。

  “这是为何?”

  慕容伏允微有惊讶。

  “大雪山高逾千丈,险峭难攀,上山取雪极其艰危,万一失足,必尸骨无存。我朝陛下乃圣明天子,岂会为一己口舌之欲,不恤人命?国主好意,我代陛下心领,送雪水之举,却大可不必。”

  慕容伏允良久无语后,慨叹道:“难怪大唐威加四海、如日中天,不仅天子仁政爱民,手下臣子也都如公主这般体恤民力,伏允心悦诚服,吐谷浑心悦诚服。”

  “国主谬赞,令李苾汗颜。”

  李苾微笑着颌首示意,忽然又问道:“我还有一不明之事,想要请教国主。”

  “公主请问,伏允知无不言。”

  “我观太常寺进呈的歌舞名目,内中有贵国使团献演的‘拓枝舞’?”

  “正是,边陲小国自娱之戏,不比清丽高雅的天朝歌舞,届时还盼天子莫嫌粗陋才好。”

  “据李苾所知,拓枝舞原是突厥舞蹈,贵国中为何竟然有人会跳?”

  慕容伏允微微一笑:“原来公主殿下是为此事不解?原因说来简单的很:献舞者正是拙荆,她是突厥人,自小便会跳拓枝舞,此番为给大唐皇帝陛下献艺,她来长安前在国内已苦练半月有余了。”

  “国主夫人竟是突厥人?”

  李苾不禁坐直了身子,神情立即专注起来。

  慕容伏允笑容依然淡定:“这有何奇怪?我吐谷浑与突厥接壤,两国民间、王族百年中素有往来,彼此婚嫁亦是常事,伏允的王兄世伏先王也有位王妃来自突厥,只是三年前已经病故,拙荆便是与那位先王妃出于同一部落。不仅如此,伏允的姑母当年也是嫁到了突厥,现今依然健在。”

  “却不知尊夫人与先王妃出自突厥哪个部落?”

  “她们二人都来自努矢毕部,现任肆叶护可汗既是先王妃堂侄,又是拙荆的表兄。拙荆嫁到吐谷浑之后改随夫姓,现名‘慕容燕’。”

  前文曾述,李靖率军攻灭的是东突厥,努矢毕部则与咄陆部并为西突厥两大支柱之一,这时期西突厥国内正值内乱,情势不明,慕容伏允这番说辞合情合理,任谁也无法怀疑。

  即便怀疑,也无处去证实。

  但李苾不怀疑,因为她很确定伏允这位“努矢毕部”贵族王妃的身份。

  她阿史那燕可以为自己伪造身份,残月宝刀却不会说谎话!

  李苾沉吟着用杯盖拂去水面茶叶:“倘若如见过尊夫人的军士所言,寿宴之日大殿上的各国来宾可就太有眼福了,届时这幅天仙落入凡尘翩然起舞的美景,人间能得几回见?不瞒国主说,就连李苾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西域各国风俗大异于中土,男子对他人称赞自己妻子美貌极为受用,比夸他们自己还要心花怒放得多。

  慕容伏允闻听李苾之言笑得不加掩饰,放下茶杯感慨:“能娶到她,实为伏允累世之福。不怕公主殿下笑话,伏允虽也算见多识广,却未曾见过可出拙荆容貌之右者。细究起来,能与她相提并论的,普天下恐怕只有一人。”

  “哦?还有哪里的佳人竟能和尊夫人菡萏并蒂吗?”

  李苾好奇了。

  “唯有青阳公主之绝代风华,堪与拙荆相提并论。”

  慕容伏允眉间笑意余韵深长,话中却无半点调笑味道,神情更是珍而重之。

  猝不及防之下,长安城人尽皆知的奇女子李苾,刹那间竟脸如红布、矫揉忸怩起来。她略带羞怒的扭头瞪向慕容伏允,却看到对方神情镇定,面色坦然,似乎刚才所说纯出真心,没有丝毫虚假。

  李苾心中忽一恍惚:难道他说的是实话?

  重要的不是慕容伏允怎么说,重要的是:这本来就是事实。

  大漠飞燕和长安皓月,确确实实是一时瑜亮,无论比拼容貌、智谋、武艺,甚至出身,都完全不分伯仲。

  上天造出了两块无瑕美玉,所不同者,一块置于长安,一块放在牙庭。甚至连她们的性格,本质上都是同类人,区别只是阿史那燕更狂野外放,李苾更深沉内敛。

  慕容伏允又轻咳一声:“公主殿下,伏允尚有一不情之请,望公主应允。”

  李苾火烧火燎的脸庞恢复了许多,她端起茶杯掩饰尴尬,顺口答道:“国主请讲,只要李苾力所能及,必定效劳。”

  “伏允与拙荆都听闻青阳公主极擅音律,拙荆献舞之时,可否请公主鼓琴相伴?”

  李苾含义颇深的笑了:“能与国主夫人共演,李苾荣于华衮,但不知夫人可选好了舞曲?”

  “请问公主可会弹奏古曲《阳春白雪》?”

  李苾平静的笑容里隐逸着自信:“此曲李苾十四岁时便已弹奏过,还算熟练。”

  “伏允曾听遣往长安的使者讲述过,那一年元夕,公主在长安城楼上弹奏此曲,长安居民如闻仙乐,无不沉醉,想不到伏允如今也有机会大饱耳福了。”

  “国主言过了,李苾当日不过奉皇后阿娘之命弹个曲子,哪有这般浮夸。”

  “公主过谦了。公主请稍候,伏允携来一件薄礼,现交于公主,正当其时、正得其人。”

  慕容伏允叫过一名随从吩咐两句,随从快步出厅,不多时抱着一只长条丝绒布袋返回。慕容伏允接过布袋亲手打开,里面的东西暴露在眼前那一刻,李苾双目不由烁烁放光。

  “这是...这难道是...”

  “呵呵,公主果然博学多识,不错,此琴正是‘九霄环佩’,若非此等上古宝琴,如何配让公主操之?”

  “国主太客气了,若非这架宝琴,也不配为尊夫人伴乐。”

  李苾感叹着蹲下,轻抚九霄环佩古琴,爱不释手。

  “国主,时间紧迫,李苾冒昧,现在就将宝琴带回去加紧练习可好?”

  “伏允请出此琴,正为敬奉公主,公主请便,寿典上拙荆献舞之时,就有劳公主了。”

  李苾回到卫国公府时,天已经黑透,她在影壁处下了马车,抱着九霄环佩古琴低头沉思着,向西侧自己居住的跨院走去。

  她刚刚走进跨院的月亮门,暗影里忽然冲出一个人,伸手就去接她怀里的古琴,李苾出神中不及防备,琴被对方拿走了才猛然惊觉,下意识的举足踢去。

  “哎呦”一声闷哼,那人倒在了地上,怀里兀自紧紧抱着古琴,就着朦胧月色,李苾仔细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蓓儿,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欧阳蓓儿狼狈爬起,摔了满身的泥土,九霄环佩还被她牢牢抱在怀里,半点也没损坏。

  “婢...”

  “婢什么!”

  李苾美目圆睁,把欧阳蓓儿顺嘴溜出来的话生生顶了回去。

  “苾儿姐姐,你这么久都不回来,那么大的屋子里就我一个人,我、我害怕,就到院子里来等你。”

  欧阳蓓儿怯生生低着头,小声回答,李苾看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怜爱之心顿起,上前搂住她。

  “你这个傻孩子,我不回来,你不会蒙上头睡觉吗?幸亏我心知这是在家里,没有运用武功,不然这一脚非把你踢伤不可!快过来让我看看...哎呀你还不把这张破琴放下!”

  检视一番发现她并无大碍,李苾舒了口气:“瞧你这一身土!快回房去打桶热水,我给你洗个澡。”

  “啊?不不不苾儿姐姐,婢...我自己会洗。”

  “闭嘴!去打水!”

  有的时候,面对这种一时不开窍的傻丫头,简单粗暴还是蛮管用的。

  硕大的木桶装满温热的清水,李苾站在桶边,用布巾为欧阳蓓儿擦拭着身体,小丫头手足无措,既不敢去抢李苾手中布巾,又不敢坦然让堂堂大唐公主为自己擦澡,左右为难得脸都憋红了,加上热水的熏蒸,望上去十足像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李苾偶一抬头看见,不由心中喜欢,情不自禁伸过头去在那个圆圆的红脸颊上亲了一口,吓得欧阳蓓儿原地一蹦,桶里热水溢出,溅湿了李苾的衣襟。

  “你干什么?”

  李苾瞪着她问。

  欧阳蓓儿呆呆看着她,鼻子抽了几下,眼圈一红,眼泪吧嗒吧嗒掉了出来,倒把李苾搞糊涂了。

  “怎么了?你哭什么?”

  欧阳蓓儿抽抽搭搭说道:“婢...小时候,阿娘和姐姐给我洗澡的时候,也会亲我,可是我三岁那年,她们...她们都死了...”

  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李苾黯然,上前抱住她圆滚滚的肩头,又亲亲她的脸蛋。

  “我也不问了,那想必是你的伤心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只要记住:从今往后,卫国公府就是你的家,我和柔儿就是你的姐姐,听明白了吗?”

  见欧阳蓓儿流着泪拼命点头,李苾舒心一笑,忽地想起了什么:“柔儿呢?她怎么也不在府里?”

  “黄昏时,宫里来人传柔儿姐姐进宫为皇后诊脉,她急匆匆就走了,临走时告诉我晚上不必等她,她今夜要在宫里守护皇后娘娘。”

  大典即日就要举行,略感小恙的长孙皇后叫药王高徒为自己加速调理身子以备出席,原是题中应有之意,李苾点点头,拿起一条细布长巾:“水快凉了,擦干身子出来吧,咱们准备睡了。”

  欧阳蓓儿爬出木桶时,李苾猛然眼神一凛,手腕一抖,几步外的蜡烛被打灭,黑暗中拉过不知所措的欧阳蓓儿,低声叮嘱:“躺到床上去,盖上被子不要出声,我出去见个人。”

  “苾、苾儿姐姐,有人来了吗?是谁呀?”

  李苾此时已拉开了门,闻声回头,在月色下,欧阳蓓儿所见所闻相当古怪:李苾脸上欣慰喜悦的笑容,和从她口中说出的可怕词汇,是如此不协调。

  “她呀,是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