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18章 宫宴(五)

  李苾向太极殿走去时,无意中看到有值守的千牛卫士兵眼眶红肿,心中暗自戚然。

  王方翼带兵宽仁,很得手下人拥戴,加之身为青年将领,和士兵们共同语言也多,数次慷慨解囊,与部下们在营中欢宴,他如今惨遭横死,千牛卫中为之心伤难过者不在少数。

  李苾悄然叹息,对于王方翼之死自责不已。

  我怎么就没想到她是来干什么的呢?

  正是隐藏身份等待时机的时候,猝然见到一个熟知自己底细的人,她会做何反应?

  以她杀人如麻的果决性格,只会相信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可以说,正是李苾的一道命令,把王方翼送到了阿史那燕的刀锋之下。

  李苾甚至明白王方翼临死时眼神中那抹释然是因何而来:当初在牙庭刑场上,这条命是你白送给我的,现如今,你不过是连本带息一起收回罢了。

  反正多活了这许多时日,够本了,还你就还你。

  但是,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有些心心念念的事,还是没有来得及做啊。

  长孙皇后身子不适,刚刚李苾去立政殿探望时,见到一个在为皇后煎药的小宫女,同样眼睛红肿。

  这个小宫女长着一张辨识度极高的圆圆脸,像一只红扑扑的苹果,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李苾望着她不时微微抽动的后背,心中一动。

  长孙皇后依靠在榻上轻咳两声,笑着招手:“苾儿,到这里来,坐在我身边。”

  “皇后阿娘,您病了?”

  “不要紧,御医说了只是受风,服几剂药就没事了。苾儿,你父皇交给你的差事,可辛劳吗?我怎么觉得你瘦了?”

  “皇后阿娘,哪里有那么夸张?事情确实不少,但是阿耶派了许多能臣干吏协助,我自己没什么劳累的,您自己保重好身子才是要务,大典不日就要举行了,到时候可得让四方使臣们好好看看我大唐皇后母仪天下的盛世姿容。”

  “呵呵,苾儿怎么也学会奉承了?还盛世姿容呢,届时我不要一脸病容,那就谢天谢地了。”

  “怎么会呢.......对了皇后阿娘,我看到您宫里许多宫女似乎在收拾行装,您要外出巡游吗?可您现在的身子......”

  “我尚在病中,哪里出得了长安?她们收拾行装,是自己要出宫去了。”

  “出宫?去做什么?”

  “赶着太上皇圣寿这件喜事,我想放一部分年龄偏大的宫女出宫嫁人,她们有的前隋时便已进宫,一生的好光阴都耗费在这宫墙之内了,真如笼中鸟雀一般,我心中实是不忍。这一批先放出去一千人,而后陆续再放,总要放个三四千人吧。此事你父皇很是赞成,他还准备把自己的宫里的下人也酌情放一部分出宫呢。”

  李苾感叹:“皇后阿娘真是菩萨心肠,这批飞出樊笼的宫女不知有多少人日后会早晚为您焚香叩拜,感激大恩呢。”

  “呵呵,受不受她们的香火,我并不在意,但行功德,何必求报呢?”

  李苾眼珠一转:“皇后阿娘,苾儿想求个恩典。”

  “你这孩子,在我这儿还有什么求不求的?说吧。”

  “苾儿也想求个您宫里的宫女带回去。”

  长孙皇后略一沉吟,便即恍然:“啊,是了,陛下和我认下了柔儿,还封了她为后宫女官,你身边现在却无贴身侍女了。也罢,我宫里这些即将出宫的宫女,你去随便挑吧。”

  “我已经挑好了。”

  李苾回身一指殿角红泥小火炉旁那个珠圆玉润的背影:“就是她。”

  “蓓儿?”

  长孙皇后微微一怔,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个圆圆脸小宫女叫欧阳蓓儿,是专司贴身侍候长孙皇后的,眼神活络手脚勤快,极是称她的心,放她出宫,长孙皇后其实是不情愿的,况且她也并不在此次出宫宫女的名单里。

  但是,既然开口要人的是李苾,那便一切另当别论。

  “既然你看中了,待会儿从你父皇那里复旨回来,就把她带回去吧。这个孩子乖巧伶俐,有她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

  “苾儿谢皇后阿娘!”

  “好啦,快去你父皇那里吧,在我这儿耽搁时间太久了,别误了正事。蓓儿,你过来!”

  欧阳蓓儿闻唤,手中团扇都不及放下,急忙忙快步走了过来。

  “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我这里的活儿你不要做了,赶紧去收拾一下行李,稍后就随青阳公主回卫国公府去吧,自即日起,你就是她的贴身侍女了。苾儿和我的亲生女儿毫无分别,你务必要像在宫里侍候我一样,小心侍候她。”

  欧阳蓓儿懵了,眨眨眼,眼眶又红了:“皇后娘娘,是婢子做错什么了吗?您为何要赶我出宫?”

  说到后面,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你这个傻孩子,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是苾儿身边现在无人照料,我也不放心随便派个什么人去,身边的人里,属你最勤快懂事,照顾苾儿的重担,交给你最合适不过。”

  欧阳蓓儿犹傻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李苾上前亲热的拉住了她肉肉的小手:“怎么,你只愿意伺候皇后娘娘,不愿意到我那里屈尊吗?”

  “啊?不不不,婢子不敢!公主恕罪!”

  欧阳蓓儿吓得扔掉团扇扑通跪倒就要磕头,李苾笑着拉住了她:“好啦,我逗你呢,快去收拾东西,我去面见陛下之后,就来接你!”

  李苾来到太极宫时,阿史那社尔正在向太宗进言。

  “陛下,王将军遇害事出蹊跷,臣以为背后必有阴谋,说不定有心怀叵测之人假借为太上皇贺寿之机想要图谋不轨。故此臣建议,入贺人员名单再加斟酌后,予以缩减,寿宴仪程简化,舞乐也......”

  “以卿之意,是要朕避避风头吗?”

  听到太宗平淡的问话,阿史那社尔心中一凛,连忙俯首:“臣并非此意,只是出于万全考虑。”

  “万全?寿宴不办了,叫各国使者即日离开长安回去,岂不万全?”

  “臣、臣不是这个意思......”

  “社尔将军,你是朕亲任的大典禁卫将军,身上担着莫大的干系,朕心里岂能不知?你适才所谏乃是出于职责所在,朕怎会见责?只不过,你还是小瞧朕了。”

  太宗拂袖离席:“朕自从十八岁随太上皇起兵以来,每战无不亲冒矢石,身先士卒,枪林箭雨闯了不知多少次,何时把什么强敌放在眼里过?如今,几个小小的刺客在长安兴风作浪,就想让朕废了苦心筹备多日的大典?别做梦了!阿史那社尔听旨:朕命你暂代张士贵的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之职,加强防务,自即日起至大典结束各国使臣全部离开长安,金吾卫、监门卫并由你节制,大典之日太极殿的宿卫,也由你亲率千牛卫承担。这场盛典,朕不但要照常举办,还要办的更加盛大隆重,让四海看看我大唐的胸怀和气度!”

  “臣遵旨,必舍命卫护周全。”

  太宗转向静静站在一旁的李苾:“苾儿,有什么事?”

  “阿耶,苾儿是来向您禀报:吐谷浑国主慕容伏允到长安了,现已安置在太常寺馆驿下榻。他请旨明日入宫觐见大唐天子。”

  “他来了?好,很好,苾儿,你出宫后去趟太常寺,告诉慕容伏允,明日朕在太极殿接见他。”

  “阿耶,慕容伏允此次进献了三十匹上等青海骢,女儿已令太常寺送交御马菀了,阿耶何时有空可以去看看,确实都是难得的好马。”

  “好马?呵呵,比朕送你的小白如何啊?”

  面对太宗的打趣,李苾并不回答,只微微一笑。

  天下没有任何一匹马,在李苾心中可以和她的小白相提并论。

  就如同阿黑之于阿史那燕。

  “苾儿,还有其他的事吗?”

  “阿耶,各国使团为给太上皇祝寿,都准备了歌舞,曲目在此,您先请过目。”

  太宗接单在手,饶有兴致的浏览起来,看着看着,目光变得深邃。

  “苾儿,吐谷浑其国源出辽东鲜卑慕容氏,朕记得隋书曾有载,其国内王公贵人多戴羃䍦,妇人裙襦辫发,缀以珠贝,颇有汉风。以此揣度,其歌舞也当近于我大唐,可这‘拓枝舞’分明是突厥歌舞,他使团内为何有人会跳?”

  “阿耶,此事女儿也不尽了解,想来吐谷浑与突厥毗邻,数百年间人员往来当不在少数,其国内有人会跳拓枝舞,也并不十分稀奇。”

  太宗沉吟片刻,嘴角露出微笑:“他们跳,想必难免有些东施效颦之效,待到寿宴大典之日,朕倒是安排了正宗的突厥舞蹈,以娱四方来宾。”

  李苾很好奇:太宗什么时候在宫内豢养了西域舞姬?

  此时她还只是好奇而已,后来当她亲眼见到那“西域舞姬”时,内心的震惊简直无以复加。

  一前一后走出大殿时,李苾喊住了前方闷头行走的阿史那社尔。

  “案子进展如何?”

  “雍州长史明日进入太常寺,以向各国使团宣讲长安安防需知为由,暗地察查。”

  “你也同去?”

  “你说呢?”

  阿史那社尔圆睁双目,觉得李苾此问实属多余。

  “我劝你别去。”

  “为何?她必在那里,我如不亲眼见到,怎么能安心!”

  李苾凝视社尔,缓缓问道:“你确定,她现在能够坦然面对大唐的千牛卫中郎将阿史那社尔吗?”

  社尔迈出的左脚悬在半空,踏不下去了。

  “在她心里,她的哥哥,那只草原上最骄傲的雄鹰,要么早就自我了断了,要么,正在深牢大狱中静候死亡的到来,唯独不能是带兵来搜捕她的大唐将军!你现在这副样子被她看见,你觉得她受得了吗?以她的性格,你能预料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吗?如果届时发生不测,你如何面对她?你难道想把她逼到绝路上去吗?”

  李苾一番话,说的阿史那社尔面如死灰,好半天才艰难转头问道:“那......怎么办?”

  “我去。”

  再次回到长孙皇后寝宫,李苾和自己的义母接叙了几句家常,就告辞离开,在殿外石台上,背着一个大包袱满脸茫然的欧阳蓓儿正等在那儿。

  见到李苾走近,欧阳蓓儿连忙下拜:“婢子叩见公主。”

  李苾拉起她,一言不发拽着往外走,走出宫门,指了指等候在那儿的马车:“上去。”

  在车厢里坐定后,李苾注视着那张可爱的苹果脸,认真道:“现在,我得把府里的规矩好好给你讲讲,你要听仔细了。”

  “是,请公主吩咐,婢子一定记住。”

  “这第一件,今后不准自称‘婢子’。”

  “婢子记下了......公主您说什么?”

  欧阳蓓儿懵圈了,这第一条规矩就让她彻底无所适从起来。

  “我说的不清楚吗?把我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是,今后不准婢子自称婢子。”

  李苾哭笑不得:“你这么说话不觉得别扭吗?”

  “婢...我...这..呜呜呜——.”

  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不会说话了的欧阳蓓儿被急哭了,倒把李苾吓了一跳,连忙坐过去抱住她连连安慰。

  “别哭别哭,这有那么难吗?你自己的名字总该记得吧?”

  “婢子......欧阳蓓儿。”

  李苾满脸生无可恋:就称呼这么简单的事,怎么还纠正不过来了呢?当初李婉柔进府的时候,连一天都没用啊?

  再一想,就明白了:欧阳蓓儿在宫里数年,奴性思维已经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可是李婉柔当年进卫国公府前两天,还是身份高贵的天之骄女,她更不适应的,其实是下人的身份。

  没法子,慢慢来吧,好在时间有的是。

  “你先习惯一件事:每次开口自称之前,想想自己的名字。从今后,在我面前,你就练习如何自称’蓓儿‘,好不好?”

  “婢...蓓儿明白了。”

  不错,进展蛮快的,这丫头够聪明。

  “第二件事:你和我住一个房间,晚上我睡不着的时候你要陪我说话,如果我冷了,还得搂着你睡,明白吗?”

  欧阳蓓儿只是眨眼,连话都回不了,短短一刻,她听到太多超出她脑容量的事情了,实在无法处理。

  但这还没完呢。

  “第三件事:在府中不准称呼我姑娘,更不准称公主,要称苾儿姐姐。除我之外,任何人让你做事,都别搭理,回来告诉我,明白吗?”

  欧阳蓓儿这次连眼都不眨了,只是傻傻看着李苾。

  “第四件事:府中还有一个......哎对了,你多大?”

  “十六岁。”

  欧阳蓓儿学聪明了,既然自称总是出错,那就干脆直接回话,把自称省了,她这个还算机敏的小脑袋瓜倒是让李苾比较满意。

  “你也十六?几月生日?”

  “十月初六。”

  “那她是姐姐,你是妹妹。记住,今后在府里,咱们三个一起吃饭、一起睡觉,除了我,别人谁也不能使唤你,我如果不在府里,你遇事就听她的;平时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没让你做的事,你做了要记得告诉我,明白?”

  欧阳蓓儿干脆彻底闭上了眼。

  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