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苾走进太极殿时,太宗已换好了正装,一见李苾进来,满面笑容招呼她。
“苾儿,快过来。”
“苾儿拜见阿耶,拜见老师、社尔将军。”
一一行礼后,李苾探询的目光投向太宗:“阿耶忽然唤我进宫,有何差遣?”
“呵呵,不是朕要差遣你,是你的老师给你安排了一个重大的差事,你问他吧。”
李苾面有疑色转向房玄龄,当对方把来龙去脉大略一说,李苾站了起来:“阿耶、老师,小女年轻识浅,不通礼法,万万不能当此重任,请你们另选贤能,万一太上皇的寿宴出了什么差池,李苾如何担得起罪责?”
房玄龄微笑看向太宗,太宗则一副“你自己的学生自己搞定”的表情,干脆背过了身。
“苾儿,你为何不愿担负此任?”
“老师,适才我已说的很清楚了,学生从未担任过总司礼官,对于礼法也是一知半解,太上皇他老人家难得有兴办一次寿宴,届时必然八方宾客俱至,场面宏大,学生手忙脚乱之下万一有个疏失......”
“原来依苾儿的意思,没有做过的官,便不能做;没有干过的事,便不可为?”
房玄龄不置可否的微笑着反问。
“太常卿朱大人、太常少卿许大人,俱是经验丰富、礼法精通的干吏......”
房玄龄打断了李苾的话。
“苾儿我问你:当年陛下登基,委我执掌中书省,总理天下政务,在那之前,为师又在哪一国、哪一朝做过宰相呢?”
“老师才学盖世,岂是常人可比?”
“我再问你:陛下派你父率军荡平大漠,一战灭国,这千秋伟业,前人何曾做到过?”
“我阿耶当世战神,天下何人能及?”
“那我再问你:本朝之内,有一位十八岁的奇女子,孤身潜入敌国腹心探得重大军情,令我军在战场上处处料敌先机,方始获得全胜。这位女子两次身被险境,几乎为国殉身,却是九死而不悔,这样的壮举,纵使须眉男儿,有何人做得到?”
“我——”
这番话大大出乎李苾意料,她涨红了脸,嘴唇徒劳颤动,却连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哈哈哈——”
太宗不由得舒心大笑起来:“不愧是元龄,你这个刁钻倔强的学生,也只有你这个当老师的,才能降服。哎呀,今日可是难得呀,朕无论如何也不记得,我们的苾儿上次被人驳的张口结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阿耶,老师,我......”
李苾还想做挣扎,房玄龄走到她面前,慈祥的摸着她的头:“苾儿,你就不要再推脱了,礼部正是为师该管,礼法之事,我自会命太常寺教习于你,以你的聪明,不出三两日,也就滚瓜烂熟了。告诉你吧,委你这个差事,是陛下和为师另有深意。”
李苾疑惑抬头看着房玄龄。
“你是陛下最骄傲的义女,是我最得意的学生,长安皓月之名虽早已传遍京畿,然则外人尚少有知晓,陛下和为师是想借这个难得的机会,让天下人都见见,我大唐拥有何等璀璨的瑰宝!”
“阿耶,老师。”
李苾感动了,鼻子有些发酸,太宗也走过来抚着她的肩,正要开言鼓励一番,内侍监匆匆进殿。
“启奏陛下,吐谷浑国书递到。”
房玄龄接过国书,展开阅读,稍顷面向太宗:“陛下,吐谷浑国主慕容伏允在国书中说,他将亲率使团前来长安,敬贺大唐太上皇寿诞。”
“哦?吐谷浑西域大国,若他们国主亲自前来,倒是一桩盛事,朕届时当亲自接见他!”
“阿耶,老师,苾儿愿当此重任!”
李苾霍然站起,目光坚定。
“哎,这才是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好苾儿!好,朕立即下旨,钦命苾儿为寿宴大典总司礼官,全权执掌礼乐、歌舞、宴席、接待等仪典事宜;阿史那社尔为大典禁卫将军,大典的一应卫戍之事,就都交给你了!”
“遵旨!”
李苾和阿史那社尔齐声应道,彼此却极快的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
阿史那社尔已经隐约猜到,李苾为何忽然那么干脆爽快的接下这个职位了。
吐谷浑,慕容伏允。
在那个使团名单里,会隐藏着一个他们日思夜想的名字吗?
她真的会来长安吗?
如果她来了,她想做什么?
李苾忽然间感到一阵阵心悸。
她太想见到她了,可她又非常害怕见到一个无法预测的她。
这里不是沙漠、不是阴山、也不是伏俟城,不是那些她们彼此都有腾挪空间的地方。
这里是长安。
走出太极宫,李苾昂首望向碧空。
你到底作何打算?你来是不来?
你我再次相见时,会是怎样的场面?
“她一定会来。”
李苾霍然转身,瞪着身后的阿史那社尔。
社尔苦笑:“可汗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料她一定会来。但她料不到的是:可汗现在已是每日借酒浇愁的右卫大将军,而我每个夜晚,带着刀,在保护她眼中最大的仇人。”
“必须阻止她。”
李苾忽然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社尔却立即听懂了,慢慢点头。
“是的,如果必须有人要死,那个人就是我,绝不能是她。”
也可以是我。
李苾心底的话,并没有说出来。
他们的交谈,阿史那燕当然听不到,她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
能不能活着离开长安?
这个问题,从未出现在她脑海中,她也根本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去长安,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但也许,她在乎的,还有些别的。
“如果见到她,你想对她说什么?”
不知何时,慕容伏允来到了阿史那燕身后,提着一只酒壶,淡淡问道。
相隔千里,阿史那燕抬头望着李苾也在凝视的那片碧空,眯起了眼。
“还有酒吗?”
慕容伏允把手中酒壶递过去:“就是给你准备的。”
燕接过酒壶,浅浅的酌着,眼神逐渐绵远。
“使团何时出发?”
“明日辰时。”
“我的身份?”
“慕容燕,我的....妹妹。”
阿史那燕扭头看着慕容伏允,目光决然:“大典之后,把你们手中的名单副本销毁,就说是我是冒名顶替混进使团的,不是什么你的妹妹,唐廷没有确凿的证据,不会太过纠缠,更不会因此就轻启与吐谷浑的边衅。这是我自己的事,很感谢你愿意帮忙,但我阿史那燕不需要不相干的人为我担负太多干系。”
慕容伏允耸耸肩,手中变戏法似的又冒出一只酒壶。
“来不及了,使团名单,以及你的身份,已经随国书一起,递交到大唐太常寺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这么做只是想要告诉你,”慕容伏允静静的注视阿史那燕,喝了一口酒,“自从你来到伏俟城,来到我的面前,就再没有什么事,仅仅是你自己的了。”
阿史那燕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闷头又喝了一口酒,却被慕容伏允接下来的话险些呛到。
“我刚才没有说实话,报给大唐的名单上,你的身份不是我妹妹,而是...我的妻子。”
阿史那燕刹那目光如刀:“这里是伏俟城,你是不是觉得......”
“我什么也不觉得,我只是把一个无望的心愿,用一个搞笑的方法聊以自慰罢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答应,我也绝不可能用任何方式强迫你,现在这样,至少在那封子虚乌有的名单上,你做过我名义上的妻子,对我而言,这就够了。”
慕容伏允默默喝酒,脸上浮现了一丝落寞。
阿史那燕表情复杂的看了他一会儿,转回头,也开始默默喝酒。
从青海湖吹来的风掠过王宫的这座平台,掠动了燕额前的碎发。
“去看看我准备的礼物如何?”
“我为什么要看你用什么去巴结唐朝皇帝?”
燕的回绝极其生硬,慕容伏允无奈笑笑:“草原上长大的人,居然有对马不感兴趣的?”
“马是突厥人的第二条腿,但我有阿黑了,对其他的马没有兴趣。”
慕容伏允正要继续开口,远处的马厩里传出一声悠长的嘶鸣,阿史那燕眼神一凛:“阿黑?”
她箭一样冲下平台,疾步跑向马厩,跑到近前,发现她的黑马正在和旁边另外两匹马互相用蹄子蹬踹,以争夺食槽里为数已经不多的苜蓿草。
慕容伏允随后赶来,见状大声呵斥马夫:“怎么做事的?草料为什么不及时补充?”
阿史那燕口含食指呼哨一声,稳定了爱马的躁动,眼睛却在盯着旁边那两匹马。
毛色青白间杂,粗长的鬃毛从马颈直铺到马背,蹄如碗口,肩高四尺半,与阿史那燕的黑色大宛良驹等高,四腿粗壮,口鼻宽阔,额头带有毛旋。
阿史那燕是相马的行家,但这两匹马根本无需行家,只要是个视力没问题的人,就能一眼认定:好马!一等一的好马!
“青海骢?”
阿史那燕喃喃自语。
“不错,正是青海骢。”
慕容伏允走到她身边,望着那两匹马,眼中尽是喜爱之色。
“我命人以良种繁育,历经两代,才培育出这两匹马,它们可都是极品的青海骢啊。”
阿史那燕冷冷看他一眼:“你为了巴结唐朝皇帝,还真是下本啊?这么好的马,你居然要献给他们?”
“谁跟你说,这两匹马在我送交大唐的礼物名单里了?”
慕容伏允不紧不慢的说道。
阿史那燕满目狐疑盯着慕容伏允,他继续不紧不慢的说着:“这是我送给你的,带着它们一起去长安,再加上你的黑马,三匹天下罕有的宝马良驹换乘,这世上绝没有人能追的上你。”
高原上的风又大了些,吹得阿史那燕眼角有些发干,她揉了揉眼。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它们是马,不是人。”
慕容伏允扭身面对阿史那燕的眼睛,缓缓说道:“从我本心而言,愿意和你一起承担一切,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是这般心愿。但是,我不可以只考虑我自己,我身后,还有一个父王留给我的吐谷浑,还有二千里疆土、百万子民,以及洮河之滨的祖宗陵寝要守护。燕,你是我心中至重之人,重到几乎可以和整个吐谷浑相衡量,可我、可我......不能为了自己心中的一点私情,对不起三百多年来的筚路蓝缕的历代先王。燕,目下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太常寺,正堂。
新官上任的太上皇寿宴大典总司礼官李苾,正在审阅太常寺收到的赴宴各国使团人员名单,太常寺卿朱若珪捧着一张新的文牒快步走进。
“公主殿下,这是刚刚送来的吐谷浑使团名单,请公主查看。”
“朱大人辛苦了,时辰不早,请快些去用朝食吧,名单放在这里我慢慢看,另有些典章事宜没太明白,午后还请朱大人辛苦来此一趟,李苾还要请教。”
“不敢当,公主有何不明之事,随时询问下官即可,下官先告退了。”
朱若珪离开后,李苾把名单放在背后,在堂内往来踱步,不时拿到眼前看看,作势翻开,又作罢,继续踱步。
区区四、五丈见方的一间正堂,也不知走了几十个来回,李苾终于站在堂中,吸了口气,打开名单一行行看起来。
第一行:国主慕容伏允。
第二行:国主正妻慕容燕。
第三行:国主长子慕容顺。
。。。。。。
李苾的目光,落在了“国主正妻慕容燕”这几个字上,久久审视,一瞬不瞬。
“噢——!”
李苾长长呼出一口气,仰头望着屋顶,低声呓语。
“这就是你即将用来面对我的新身份吗?”
青海湖畔,一支仪仗鲜明、卤簿考究的队伍迤逦而行,队伍最前列,慕容伏允和阿史那燕并骑漫步。
“这里距长安几日路程?”
“两千里有余,车驾不能疾行,每日只能前进八十里,这样算来,需得......”
慕容伏允话未落音,阿史那燕扬鞭催马越众而出,向前飞奔。
“我先赶去,你到长安寻我!”
慕容伏允望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开口想要呼唤,又闭上嘴,略一思忖,挥起马鞭抽打那两匹青海骢的马臀。
“快!跟上她!”
只有这两匹青海骢的脚力,跟得上阿史那燕的黑马。
眼见一人三马在视线中逐渐模糊为肉眼难见的小黑点,慕容伏允低声自语。
“我就知道,你等不及要早日见到她。”
“去吧,她也在等你。”
“但是,我赶到之前,你千万不要胡来!”
“我们长安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