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长久以来并不关心六道运转之事,可如今真要一走了之,倒生出些先前未曾意识到的羁绊。她发觉自己并非了无牵挂,对尘世生出几分留恋实则是为着世人——更准确地说,是为着宋晚。

  她尚在人道,这让自己怎么放心得下。

  她不是没想过等这一世过去,孟婆汤一喝,宋晚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时,自己再次找过去就是了。可这将让花神永远陷入无尽的轮回之中,生生世世她们都要重新来过。

  她从前以为自己能够等到怨气被渡尽的那一天,后来才知晓自己贪心太急,想要的是永恒,一如祂们的存在那般漫长。

  诚然凡人一生不过百年,纵使千年万年在至高存在度过的年岁里也是微不足道的,可其中无数个瞬间都是煎熬,这一点她直到近来才懂得。

  她捏着白瓷杯出神,连观世音抬眼偷瞄了她好几次都没发现。花神原身早已与鬼门融为一体,若要取回来,须得有同等、甚至更强的材料重铸鬼门才好。最好是与周遭的环境相吻合,这样或许能撑得更久一点。

  天道竟然在为了这种事而伤神,若是传出去想必定会令诸天神佛大跌眼镜。毕竟祂是出了名的不问世事,真正影响到祂存在本身的可能也就只有六道灭亡这种极小概率事件。

  在观世音第六次瞟向她时,祁空放下白瓷杯,问道:“干什么?”

  观世音正襟危坐:“有一个小问题。”

  得到默许后,她道:“你既已将第八识投入长明灯中,决意不再去寻花神,又为何仍与她走到一处呢?”

  祁空半垂下眼思考,这样认真的神色她显露得不多。天道云淡风轻惯了,偶尔全神贯注反而让观世音以为违和起来。她仿佛从祁空身上看见另一位神明的影子,似乎人道云雨真的能改变什么,她在找寻信仰的同时将无意识模仿着信仰本身。

  “事实上,我其实……并不知晓为何会到这般地步,”她笑了一下,眼中却没有笑意,观世音恍然以为仍是千年前的天道坐在此处,并未真正拥有名为情绪的东西,“她自己碰上来的。”

  这多少有些推卸责任的意思,观世音想。

  果然,祁空下一句话便消除了这个歧议,她迟疑片刻才道:“我是说,并非是我主动寻她,而她没有前几世的记忆,自然也不可能寻我。能找到通往阴阳交界地路径的存在本就少之又少,饶是生魂闯入,我卜一卦也在情理之中。”

  她当时真没意识到那是花神,很久以后才觉察出大雨夜闯入阴阳交界地,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生魂能做到的事。可她已经给那生魂卜了一卦,又在宿舍门禁上看见熟悉的名字,她还是耐不住。

  第八识的缺失并非没有起到警示作用,而是她总抱着那一丝侥幸。完整的记忆在长明灯中燃烧着,她只凭着零碎的片段知晓花神与自己关系匪浅,至高神之间的吸引力是致命的。在宋晚打翻那盏长明灯以前,她亦是对往事一知半解的状态。

  而现在她倒是都知晓,往事却也无可挽回了。

  “只是没想到往事竟是如此,”她却没有后悔的意思,好像重来一次仍旧会如此选择,“她方才说决定一个人是谁的并非记忆,倒也有几分道理。”

  “长明灯里的记忆都返还给你了?”观世音诧异道,她刚知晓这事,“可我并未察觉你的灯有熄灭之兆。”

  “嗯哼,”祁空心不在焉地道,“我丢了新的东西进去。”

  她看上去不像是缺了记忆的样子,观世音上下打量她,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究竟缺了什么:“你扔什么进去了?”

  “怎么都这么关心这个问题,”祁空起身朝外走去,“问无念去。左右你无事,陪我到阴间走一遭。”

  她怎么就无事了?

  观世音莫名其妙,不过既然祈愿已经搁置了这么一会儿,再多搁置一段时间倒也无妨。她一面嘀咕着“新天道会给我开出差工资吗”,一面跟着出门,让金毛犼自行回南印海,自己跟着祁空越过时空往阴间去了。

  “鬼门不在这附近吧?”入目是一片血红色的彼岸花,观世音愣了一下。

  “不急这一会儿,”祁空左右打量片刻,定了方向,“你饿吗?”

  观世音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打懵了,神佛不需进食,平日在天道喝个茶吃些点心全当是待客的门面,何来饿这一说?

  但她随着祁空穿过这片彼岸花海,连素白的衣摆上都染了些湿泥,停在一间小木屋外。眼下并非投胎的高峰时段,孟婆小铺没什么客人光顾,门口的木桌上摆着“有事喊店主,没事滚去投胎”的牌子。

  与阴间的神仙不同,天道的神佛多半不与下五道直接打交道,一贯装得清高,这样接地气的标语显然是不会有的。

  她怔神的时间,孟婆已经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了。她与观世音见面的次数不多,客气地笑着:“喝点什么?”

  阴间的投胎业务现下如此人性化了吗?观世音有些感慨。

  “芋泥啵啵加西米露,少冰不加糖,”祁空飞快地抢答道,“你可不许再说没有,拿绿豆汤糊弄我啊。”

  孟婆用银勺敲着小料碗:“西米露得现煮,半个小时。”

  祁空爽快地应道:“行啊。”

  孟婆却迟疑起来:“你不如往南走,到鬼市还开着的店铺里买上一杯,都用不了这么久。”

  但祁空已经找了个小板凳坐下了,天道一双长腿惹眼得很,孟婆恍惚觉得自己的板凳委屈了她似的。

  但她懒得管祁空在想什么,转而先对观世音行了个礼,问道:“你喝什么?”

  观世音回礼,她对人道这些年奇怪的饮料并不了解。只在极偶尔的时候,信徒的祈愿会带上这些饮料取得令人有些啼笑皆非的名字,便说:“与她一样吧。”

  “行,”孟婆咬着皮筋将银色长发束起,嘴里嘟囔着,“真是二位稀客啊……”

  观世音的长裙是好几百年前的款式,总不能跟祁空一样坐在小板凳上。孟婆从屋里搬出椅子,画面和谐得有些诡异。

  半个小时并不算长,观世音抽空远程处理了几件祈愿,孟婆顺便给自己也做了一杯。观世音观察祁空熟练拆开吸管戳进杯子里的动作,愈发觉得她与从前判若两人。

  祁空身上开始浮现一种……烟火气。

  这样说或许很不恰当,尤其是将这个词用在对天道化身的形容上。她甚至猜测这或许是天道放弃祁空的原因之一——背后的逻辑不难猜,善逝下凡后事务多由她代理,而天道的变动虽潜移默化,可一旦将注意力放于其上却很容易察觉到。

  “说起来,”孟婆给路过的客人盛好一碗绿豆汤,随意在围裙上擦了手,“上次你走后,我将结界的问题报上去,上面派了人下来维修,说这失灵的问题是为着千年前被高阶念力损坏了。我寻思阴间也不会有人闲着没事破坏转生结界,正好你来了,不如将消息带上去,在天道筛一番?”

  祁空差点忘了还有这事。

  上一次她八识并不完整,眼下既然第八识归位了,再加上孟婆这样一说,她也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念力才能悄无声息地破坏掉转生结界。

  她给二人打了声招呼便放了神识探测,心中隐约的猜测在嗅到熟悉的奇异幽香时得到印证——果真是花神。

  这时思绪倒是转得快了,前因后果一关联,她便知晓了来龙去脉。

  她本还以为从鬼市回来后宋晚的异常是因为同为至高神,自己的封印对她的作用有限,没想到竟是因为她只封印了属于苏卿宁的部分——她并不知晓苏卿宁与静昭仪的记忆是连在一处的,如此一来,苏卿宁最后一段时间的反常也有了解释。

  ——苏卿宁是有前世记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