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影

  67 酒神宴

  ◎人生一切无垢的欢喜。◎

  金顶位于三十三天雪山最顶端,常年冰雪覆盖乱作狂风,寻常神佛一般不会来这儿。

  “原先确是在佛堂顶的,”宋晚在侧,少女没敢上坐骑,只一手牵着,轻声解释道,“后来飞升的神佛多起来,长明灯点得多,才挪到这里来。”

  “到了。”那形状奇异的动物在雪山下便止步不前,像是前方有什么存在威慑着它,少女只好停下来给它梳毛。

  她歉意地道:“金顶禁地,若非有故不得入内,我便不进去了。”

  宋晚朝她颔首算是谢过,这个举动理当是由同一教派的信众之间相互做的,但少女难以开口般朝她挥了挥手,由她去了。

  金顶年旧,柱廊两侧金红交错的漆箔脱落,以神殿为中心,周围落了皑皑白雪。玉石阶梯两侧嵌着夜明珠,非昼非夜的天色里幽幽闪着光,映着行人的身影。

  不多时宋晚已上了一半,少女在原地抬头望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牵着坐骑离开了。

  照理说初次登顶,当一步一叩首。非信徒不得上金顶,非虔诚者更不得朝拜。可眼前人心中无神佛,亦无天道。

  众生皆有信仰,与皈依教派无关,只当是本心灵明,求一条无愧之路而已。

  供奉长明灯的殿堂已许久无人踏足,小沙弥们并不负责洒扫此处。添油一事在人间重要,于天道却是无碍,火中燃烧的是神佛自身的念力,自阴阳之气流转变换汇聚于此,呈现出凝固的形态,于其自身浩如烟海的力量相比而言不过微不足道的一缕。

  火中供奉的并非虚相,而是过往千万年来的记忆与一部分神识。佛道立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八识,殿内并未作详细划分。宋晚几世魂魄融合、又与天道双修后机缘巧合得了窥微的能力,是以能够勉强辨出堂上神识的不同。

  被燃烧神识包围的感觉并不好受,至少宋晚没来由地有些难以呼吸。窒息在天道原不可能发生,阴阳之气的体系中没有人道化学划分出的氧气成分概念一说,只当是诸神佛凭借修为汲取最为精纯的天地灵气。

  但她被强烈的窒息感扼住,就好像有无形的空间将她周围的氧气都抽尽,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她终于意识到此时此刻的不对劲来,想要退出神殿,却被无穷无尽般的金红色长明灯火包围。

  她怔怔向后退去,视野中的灯盏逐渐变少、被拉远,好像坏掉的变焦相机,毫无征兆地拉长了曝光时间。

  恍惚之间后背抵上坚硬的桌沿,这一次没有温软的手挡在她身后,冰冷坚硬的固体在意识中划出一道清明的裂痕,将思绪拉到遥远的冰原。

  冷,指尖分明已经彻底跌进火焰,入手却只有冰冷一片。

  好像一场多年前留下的褪色的幻梦。

  她茫然转身,指尖被火舌卷过的地方蓦然灼烧一般痛起来,入目皮肉却完好无损。但她知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人道从未有过记载的字符镌刻在灯盏边缘,妖冶像是繁复的花纹。

  她知晓火中燃烧的是第八识。

  象征贪欲、亲爱,人生一切无垢的欢喜。

  冥冥之中像是本当知晓,不过时间长河带来了忘却,丢失的记忆在脑海中掀起针扎一般的疼痛,似乎以人类之躯难以承受庞大的信息。真要用人道的语言来描述,那图腾合该是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字——

  天道。

  长明灯中燃烧的,是天道的第八识。

  然而却因她方才恍惚中伸手一碰,此刻半盏灯油打翻了来,神火仍不知眼下混乱似的燃着,却因接触到空中大量天地灵气的缘故,猛地窜起几尺来高。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那一步却像没站稳似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直跌进万丈深渊。

  意识下沉。

  像是置身虚无,下坠感却无比明晰。

  至少还有空间。

  ……空间。

  时间在指尖如碎粉般流失,魂魄、感官、肉身,一切都还在,被剥离的是识海,献祭似的跃进长明灯千万年不变的火焰。

  刺眼的阳光之下,她蓦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望无垠的海洋,她从未在天道的任何一处见过——甚至没有在人道见过如此碧蓝的海。

  视线上移,石桌、石凳,与华国天道截然不同的摆设映入眼帘。

  “啧,”少女的声音清亮,与记忆中的有几分差别,灵气似乎从尾音的笑意中溢出来,“怎生又是我?”

  紧接着响起的并非华国语言,但奇异的,宋晚听懂了其中含义,就像方才的上古音一般:“你还要重来吗?这回我们大家可都是看着。”

  祁空被噎了一下,还想说什么,眼前却闯进一只素白的手,修长的手指举着陶杯,连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挑不出半点差池:“你便喝了这杯,再来一局就是了。”

  祁空瞥她一眼,声音的主人亦丝毫不露怯地弯起眼睛看她,宋晚顺着祁空的视线,看见一张堪称完美的面容。

  那是造物主向凡间投下一切美好的代名词。

  但她足够肯定那并非是天道诸神佛中的任何一位,只因她与男子,皆是金发碧眼。

  “阿芙罗狄忒,”祁空从她手中接过酒杯,低声念出了她的名字,“你是看准了我无法拒绝,利用这一点达成你二人的目的?”

  “她能有什么目的,”狄俄尼索斯轻松接过了话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喝点酒而已,连这都不愿意?”

  祁空无奈地摇摇头:“分明是你提议的,我可从没说过是来找你喝酒的。”

  “世间快活事,没了喝酒得少一半,”狄俄尼索斯原本想去搂祂的肩,却忽然想起祂素来不喜肢体触碰,只好转而端起酒杯,“再说,找酒神不喝酒,这算得上什么事。来,我陪你走一个。”

  祁空被他三两句话抬得下不来,只得顺着他的意喝了。酒神的葡萄酒醉人,她也不敢多喝,在浓稠的紫色中叹了口气,咸涩的海风掀过束起的长发。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狄俄尼索斯已经有些醉醺醺的,扶了一把桌沿才没倒下,“说说看,天道——是这样称呼的吧——有什么麻烦事?”

  祁空笑了一下:“能有什么事,无非是阴阳动荡,太虚有不稳的迹象……罢了,跟你们这帮家伙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知晓天道有新的教派融入,”阿芙罗狄忒眨着眼睛看她,动人的面容很难让人对她的请求说半个不字,爱美是诸天一切存在的本能,“可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你不该仍为了此事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