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她回到厢房,把小道童送来的荔枝都剥开,吃了,一颗都不曾剩下。仙君未讲经,道童们也无需到殿前听讲,他们也知道纵横姐姐要离去了,这一回,也许要走很久很久。

  纵横道:“我还回来看你们。人间的豌豆黄儿很甜,到时候,捎给你们。”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纵横在九重天上留了十三日,再回人间,恍如隔世。

  她瞬移到昆仑虚。

  此乃是前妖王的埋骨之地,位于广寒之下,日光照不到,所以只有寐夜,永无白昼。妖道很少有愿意到这附近修炼的。

  昆仑虚长满枝蔓横斜的怪藤,赭青藤蔓此缠彼绕,永无尽头。此中没有余叶也没有花果。

  夜明珠那一袭白裙便铺展在湖边,她施法点了篝火,丹砂一样的火映在湖里,水央沉鳞竞跃。

  纵横道:“小白。”

  夜明珠转过身来,竟走过去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抱到篝火旁。纵横一边听着她的心跳,一边道:“我知道,天凫机脱离内丹,一定很疼。”

  夜明珠勾唇而笑。

  纵横道:“你怎么为了我,什么都肯舍弃。”

  夜明珠低眉,轻轻吻她额角:“我就是为了你,什么都肯舍弃。其实,这样也好。对天帝陛下而言,天凫机无比重要,而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你。我拿天凫机换了你的自由,算是各取所需,这个结局很圆满。”

  纵横枕在她膝头:“原来,你还将天凫机藏在自己的内丹里。”

  夜明珠伸手抚她青丝,时不时以指尖撩拨柔软的睫毛,不知想起了什么,心中满是滚烫的过往:“仙门十日,人间已十年白驹过隙。纵横,此番你我且去瞧瞧,往日看过的风景,如今变得如何,可好?”

  往日看过的风景?

  从小胭脂的迎春花镯,到槐序的春日菱角、夏日桂圆。从秦璱的黄粱三枕,到谪匣姑娘的抵死执念。从殊儿的惊鸿起舞,到奈何桥旁灰飞烟灭的游魂。

  “好。”

  【卷八 人间事】

  第四十九折

  重回人间,更觉得美景良辰,岂可辜负。

  驿道边是梅花蘸雨,月迷津渡。入夜时,便点起深红的灯笼,纵横问过桥边摆渡的老人,说是为归家的纤夫(1)引路,不让他们迷失方向。

  夜明珠递给摆渡老人银两,温声道:“船家,此时可渡江吗?”

  纵横唇边咬着一枝方才摘下来的小野花,笑道:“若是不能,我们再留一夜。这里风景旖旎,难得。”

  抬眼望去,灯影走火,春光乍泄。月华沉江,鹧鸪留泊。

  摆渡老人只道,此时渡江,又有什么难的。因在苇舟前点起一炉炭火来,使这腊冬时节不至于冻着二位姑娘。他娴熟地顶戴毳衣(2)蓑笠,低声道:“去岁这个时候,老朽还在江中钓了只九尺长的鱼,见这畜牲满腹子孙,终不忍心,喟叹后便放生了。谁知往后行船,都容易得多。”他又添了些炭火,“二位姑娘,且眠一眠。夜深了,若要到对岸,如何也要明日巳时。”

  夜明珠淡淡道:“既如此,劳烦老人家了。”

  其实她二人身怀异术,化诀即可日行千里,遇山穿山,逢水过水,何须摆渡。然而二人打定主意,慢慢走,慢慢看,摆一摆渡,也算是闲来无事。

  小重山凌波浩渺。纵横斜枕在她身上,道:“小白,不知怎的,你今夜真香。”

  夜明珠与她十指相扣,神色温柔:“因为你方才喝酒的时候,不慎泼在我身上了。”

  纵横侧了侧脸,忽惊喜道:“你看,鹧鸪!”

  凌波浩渺上忽飞一鹧鸪深影,满山雪光潋滟。鹧鸪顷刻间隐入重山,不辨踪影。

  夜明珠却把目光落在惊喜的阿酒身上。

  原来她惊喜的时候,眼眸里都是璀璨光泽。像是两颗黑曜石宝藏,埋在江水里春秋几千几万载。

  过了半个时辰,纵横方叹道:“总是你护着我,总是你来予取予求,什么时候,也让我为你付出什么。”

  夜明珠轻轻抚摸着她寸长的指尖,说起话来若乳燕呢喃:“往后的日子长的很,足够你付出了。而且,我为你做这些,并不想要你愧疚,也不想要你感激,只是因为我愿意。我想让你无拘无束地,过得有山有水,有滋有味。”

  纵横直起身子,看了她良久,终于凑上去,吻了她。

  渡过江去,纵横随手折一枝白梅,赠给摆渡老人。老人谢过,插在蓬舟上,鼓枻而去。

  夜明珠抬眼望去,道:“前道便是樰寅国的官道。”

  纵横蓦然想起,一只用鹅黄迎春花编的镯子:“却不知道小胭脂,如何了。”

  若是不曾生病,十三年过去,小胭脂定是正当妙龄,闺阁待嫁。奈何彼时她命不久矣,想来早已转世。不知变成什么人、什么飞禽走兽、花叶草木。

  二人一壁想着,一壁寻了驿道边的酒家用膳。夜明珠点了两碗阳春面,油花撒在上头,格外鲜美。

  纵横唤道:“掌柜,劳烦再来一壶酒。可曾有陈年桂子酒?”

  掌柜正与一个路过的行人闲话,闻言,应道:“桂子酒却不曾有,去岁酿的梅花酒,可合姑娘的心意?”

  纵横笑道:“不拘什么桂子梅花,只要有,便好。”

  腊梅花开的时节,须得吃羊肉,才能一年到头都冻不到。夜明珠用漆筷夹了两片面里的椒香羊肉,送到纵横唇边:“来。”

  纵横咬过去,戏谑说:“小白,你真是越来越贤惠了。”

  夜明珠拿长筷敲了敲她的下巴:“别闹。”

  酒楼的布帘被风微微拂起,吹入酒肆满堂寒风。掌柜与行人说到前朝中的旧风月事,笑谈道:“无论如何,那摄政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当真算是个有本事的。为安民意,也是为了让自个儿的夺位顺理成章,倒封皇帝为太上皇,仍旧居住深宫,锦衣玉食。”

  行人饮了口酒,议论道:“那太上皇据说自杀了。”

  掌柜的一壁将瓷罐的梅花酒递给纵横这一桌,还不忘转过身儿闲言:“自杀什么?就算丢了江山,过得还是不愁吃不愁穿的神仙日子!”又对夜明珠道,“你说,是不是?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