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媪鄙夷道:“这却奇了他娘的怪了,你是我生的,还是它生的?我是你老娘,它是你老娘?狗杀才(1)!”

  庭舟哭着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毕宦呼唤一声,“有客!”毕媪偏过头去,答应一声,遂去烧羊肉了。唯独留下庭舟和元儿冰封在原地,天空有细雪飘起。

  庭舟意识到,在这个家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方才真的害怕元儿被母亲伤害。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只恨自己不能如蚌贝,长出一层能够保护自己的壳来。

  彼时,他还未曾料到,自己第二日,便与元儿分开了。亲眼所见,阴阳两隔。

  恰好这一日大雪封山,毕宦不能去放羊,便枯坐在家的门槛上,叼着烟斗吞云吐雾。见儿子为小羊羔冒着雪去割回苜蓿草,冻得满手红肿,心里便无端觉得愤懑难抑,他娘的老子在这里坐了大半日,你不给老子端热茶,真真养了个白眼狼!

  既是寒雪时节,自然也不曾有几个客人来吃羊肉。毕媪煎完合意饼饵,唤毕家一老一少来吃饭。毕宦扔下烟斗,哼唧着动身,而庭舟在全神贯注地看元儿吃苜蓿草,并不曾把母亲的呼唤听入耳。

  毕媪自然动了气,扔下木铲,径自踏出来,看看儿子究竟在做什么。有昨日趈毯的事儿在,他今日又看羊吃草不来用膳,毕媪的火气自然噌地烧起来了。

  “叫你!耳朵冻碎了,没听见?”毕媪尖叫着,一脚踢在儿子腰上。

  “听,听见了……”庭舟满目恐惧,嗫嚅不止。

  “听见了?骗鬼!”不知为何,毕宦也暴跳如雷,在寒冷气得烧红面颊,直烧得长须倒挂,提起儿子水蓝的衣襟,没头没脑地踹了几脚。都把庭舟踹到水缸后面,他的上腹被猛击,对着雪便呕了片刻,什么也不曾呕出来,只能像脱水的鱼一样喘息。剧烈的胃痛之后,庭舟挣扎着回首。

  屠刀的寒光刺痛他的眼。

  是少年不忍卒见的残忍。

  “啊——不——求你,求你!别!”

  哪怕刀锋凛厉,少年却忘记畏惧,爬也要爬过去,保护他的元儿。可小羊嘤嘤的叫唤声已响在耳畔,血红色也蛮横地侵染他的眼眸。

  父亲杀了元儿。生生砍下元儿半个头颅。

  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

  庭舟连哭泣都浑然忘记,无力感在天地间汹涌。他甚至不能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哪怕元儿的半个羊头就滚落在他身后,一只眼睛还未溃散,仍旧如紫葡萄一般。元儿的血,汩汩涌出,染红这晦暗凌乱的人间。

  有些血,连冬日霜雪都不能掩盖。

  “看啊!你看啊。”毕宦杀死羊羔,心情好了几分。甚至唇角勾出几分狰狞的笑意,示意儿子继续看羊吃草。

  《阴阳簿》里记载:毕庭舟年二十五殁。

  其实他早在八岁的风雪里,死去了。

  看到此,奈何桥上,羁束、纵横、夜明珠组成的闲的没事儿服务冥府三人组都愣住了,表示看不下去,实在是看不下去。

  又表示对老毕的佩服。经历过这个,只是不想投胎,给够颜面了。最起码不曾报复社会。

  夜明珠冷道:“为人父母,无须审查,当真令人心寒。”

  纵横蹙眉:“这是一对儿变态吧。这么对自己亲生儿子,也不怕报应!”

  那种无奈,直直要透过奈何桥上残画走出来。庭舟是那样爱元儿,用整颗心去呵护它、对它好,可惜他自己都太过弱小,不能保护好它。

  所以,才在寻到元儿后,说一声,对不起。

  元儿是他暗无天日的生命中,唯一的光点。

  羁束道:“世人都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可无论是好人坏人,都能任意成亲生子。”

  纵横咬牙:“一对儿老变态。没有能力去伤害旁人,便来折磨自己的儿子。好有出息!”

  此时此刻,毕庭舟已魂飞魄散得干干净净,丝缕游魂都捕捉不着。

  夜明珠揉揉纵横的额角:“莫动气。这一路走来,还看得少吗。烦请羁束公子,看一看《阴阳簿》,那毕家翁媪,如今可还在阳世?”

  羁束反手开卷,不过须臾,方看出结果。他道:“还在。”

  纵横总算平复了些许情绪,道:“可见这寰尘中,多有不公。老毕魂飞魄散,一对儿老变态还活得好好儿的。”

  羁束挥袖,作势要收起羽卷:“你们俩还要看吗?若是看得刺心,我便收起来罢,咱们也莫寻这不痛快。”

  “别。”纵横道,“哪有看个一半儿就作罢的,我们继续。”

  小羊死后。庭舟浑如行尸走肉。

  毕家翁媪忙于生计,也不搭理,放羊弄膳要紧。庭舟看着雪中羊血干涸起来,凝成一块深红的琥珀,刹那间天地无声。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生出来不久,忘却前尘旧事,满目疮痍。

  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经过多年千锤百炼,多年苟延残喘,终于死去了。

  此后这么多年,从八岁到二十五岁,都没有活过来。

  毕宦觉得鄙夷:一个大男人,为了儿时死去的羊羔,这般惺惺作态,矫揉造作,岂不是令人笑话?

  总归毕庭舟是读过书塾的,十八岁起,在巷子里教书,教孩子们读诗词。自然也曾教到那句“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也曾想起自己幼年,与元儿有约,要它到荷花深处吃莲藕。如今想起来,都如笑话一般。自己是笑话,身边的行人是笑话,寰尘间更是最大的笑话。

  有的人虽说活到很老很老,可是很久很久之前就被杀死了。

  浮生暂瞬,难求平安。

  后来,毕家翁媪总算是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儿子不能再这么下去。二人商议过,决定赠给儿子一只新的小羊羔,莫让他再为八岁之事伤怀。当年他的伤神便是出自这小羊羔,想来如此也行得通。

  便在庭舟二十五岁生辰时,给他牵出来一只小羊羔,雪白雪白,像极了十几年前的元儿。父亲倒了黄酒,说:“孩子,来,再养一只。当年的事儿,可别再挂着了!无论怎么说,我和你娘,都是为你好。你已经懂事儿了,可不能再胡闹了。听懂了吗?”

  庭舟道:“谢谢。可这不是元儿,我不能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