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抬眸,不可置信道:“???你是人吗?”

  夜明珠笑而不语,摘下坠着半透绒羽的芙蓉暗纹面纱,殊儿暗暗心惊。这样冷若冰霜的人,倘若温柔戏谑起来,倒像那画上洛神活了起来。她敛眉:“试一试,便知道是不是。”

  殊儿见这一遭的明日局里,她虽辛苦,却有自己挣来的舒心。自然心里头不止欢喜一分两分。又见这一路上,纵横姐姐插科打诨肆意调笑,夜明珠姐姐温柔妥帖悉心包容,倒当真算是一对璧人。她们像两方玉佩,虽说形状南辕北辙,却万般熨帖地契合在一起,不留一分缝隙。

  殊儿不免羡慕。

  奈何无论如何,总是于鹿蹊无缘。

  好在她可以起舞,可以写诗,谁说情爱是人间唯一的契合?落墨赋章,起笔落笔,一番心情开阖在史书中,亦是圆满。忆起方才,三品善才李殊儿舞《起龙吟》,自己起舞的时候,一颦一笑,一步一展,都是那样行云流水。

  殊儿笑道:“明珠姐姐,伸在她衣裳里的手还不退出来吗?偏要当着我这个小姑娘的面儿白日宣淫,我多好一个人,都生生被你们教引坏了。”

  却不想,夜明珠的重点放得甚是清奇,她认真道:“如何使白日宣淫?深夜入这明日局的。”

  纵横挑眉:“那你便有理由对我这样了?明日局里,可是青天白日。你且看。”言罢,伸出白皙玉指一划,指了指明日局中李殊儿坐的庭院,当真是日晌起来的时辰。

  殊儿也笑,一时三人都轻松好几分:“得了,纵横姐姐,我也救不了你。既然反抗不了,那姐姐就好好儿享受罢。”

  纵横美目茫然地睁着,原本顾盼神飞的面孔此时无奈得很。她咬牙道:“好哒,我真是好开心呀。你们看我,满脸都写着愉快。”

  且看回这明日局。李殊儿二十六岁时,年纪自然是不小,仍旧待字闺中。她未曾嫁给顺阆,也未曾嫁给鹿蹊,只自己潇潇洒洒地过日子。上朝、沐休、写诗、编舞,孑然一身倒也过得丰富。

  只是宋佛镇的李家掌柜和夫人着了急。膝下女儿争脸争到凤翎城,那可是皇城脚下,怎么反倒不嫁人了?许多殊儿手下的人,要巴结她,给她爹娘请安送礼的。也有送年轻公子讨她欢喜的。殊儿心里只想嫁给鹿蹊,便不曾收下旁人。

  家里给她安排了不少门当户对的公子,殊儿一概婉拒。后来实在拒绝不了,她直接失联。一催婚就跟家里失联,一催婚就跟家里失联。追到凤翎城问教坊人去哪儿了,小婢女恭恭敬敬地回:善才向圣人告了长假,赴敦煌寻九天琵琶去,此刻像是该到了西域。少则三月,多则半年。请二老安心等候。

  这却有什么法子?只得等她回来。三四个月后李殊儿骑着骆驼从敦煌回来。良久,那里不催,这里不嫁。倒也安安稳稳。恰到年关,夫人实在是忍不住,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只知道跳舞,你何时生个外孙子给为娘抱一抱?

  李殊儿垂首恭敬听训,满面羞愧,道:娘亲说的是,女儿年后便嫁人。夫人这才转怒为喜,满心欢喜过年。守岁后,李殊儿归凤翎城。不用说,这一回活活失踪了半年。

  虽说父母催促得急,他们转念一想,殊儿当真不嫁人,也没什么妨碍。朝廷给这三品善才月月几千斛的俸禄,够她顺顺遂遂活到老。又愁什么呢?

  那便死了心,不再三令五申催促。

  这边李殊儿却嫁人了。

  嫁的是当朝名画师雲桴子。赭墨作骨,妙笔生花。

  他擅作画,她爱赋诗。他写书法,她舞鼙步。

  洞房花烛里,殊儿觉得熨帖得很。她嫁给雲桴子,不是因为她想要嫁出去,而是因为她想要嫁给雲桴子。

  她又爱上了雲桴子,便如从前挚爱鹿蹊。

  此后的日子,自然少不得画眉深浅入时无。每日晨起,两人互相唤醒对方,不许再睡了,到时辰上朝了。上朝路上,殊儿会蓦然吻他,然后跑出老远,等他追过来。雲桴子笑弯眉眼,说,李殊儿你等着罢,明儿看我把你画成何等模样!殊儿回嘴道,由着你画!退朝后,两个人相互吐槽皇帝老儿今儿怎么这么能说,让咱们站了两个时辰。然后欢欢喜喜去吃宵夜去,他知道她喜欢茯苓糕,她知道他中意芭蕉茶,两个人常常在酒肆中彻夜长谈,谁也不愿意归家。

  沐休假中,李殊儿起得晚,被雲桴子画了一脸虫蛇毒物。第二日,雲桴子收藏的金石印玺都寻不到了,回首,却见她笑吟吟说:亲我一口才能还给你。

  便如此,走过春日杏桃蒸粉,夏日灰荷扶藕,秋日金桂添茶,冬日,不曾到冬日。因为仙南国东征,凤翎城破,舞榭歌台鎏金宫阙都成了昨日繁花。

  雲桴子道,你我虽是盛世文臣,挥墨作画,披霞起舞,却并非贪生怕死之徒,此后我守在御画馆,拼死也要护住前人呕心沥血之作。

  彼时,圣上携后妃出逃南下,临去时安排凤翎城的文臣避往真腊国,待战火烧罢,再入朝做官。如此虽可保臣子等的身家性命,那些金石字画却来不及搬运。

  雲桴子爱画如痴,倘若前人藏品落入敌手,倒不如直接杀了他。

  殊儿骗他,说,自己已启程赴真腊国暂避。其实她藏身教坊,护着那些琵琶、乐赋、宫曲。她一袭红纱衣,不绾青丝,来来回回走在此处。这里,是她生生弹穿的焦尾琵琶,那里,是她无数次摔下来的梅花鼙鼓,南陌,有她写过的《起龙吟》舞步,东阁,摆着一件件锦缎织就的舞衣罗裙。

  怎么能走?唯独鼓上起舞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李殊儿,那个一直想要成为的李殊儿。况且,就算这些能放下。她的心上人还在御画馆凭借血肉之躯守着。

  叛军攻占皇宫时,正是深冬最寒冷的时节。将军粗鲁地踢开朱门,见李殊儿神色澄明,着红衣,抱琵琶,怔怔坐在水塘边,青丝逶迤落地,仿佛是愁绪剪不断。

  将军从不怜香惜玉,见她不行礼,大步踏过去便是一巴掌,“你是谁?”

  “元襗十六年,圣上亲封三品琵琶善才,东教坊之主。”

  原来是个弹琵琶的女官。将军正想随手一刀了结了,却被属下劝住,这便是鹤帷国那龙吟一舞动天下的善才,听闻她舞技鹤帷国上下无人能及,何不留下一条命,军爷一路东征疲乏,看看歌舞也好。

  只是不知道这女官可愿为叛军献舞?

  将军抽出瑜柄宝剑,不耐烦地问她:跳不跳?不跳此时便带你去阎罗殿。

  李殊儿搁下琵琶,淡淡道:任凭军爷差遣。

  她被叛军带走后,连夜写下三十多封家书,有的是给爹娘的,有的是给雲桴子。吩咐贴身侍婢,每隔几个月送出一封,要让他们都以为她还安稳。等实在瞒不住的时候,便只有听天由命了。

  此去永无归期。途中她披着大红斗篷,怀抱琵琶,让人想起出塞昭君。胡风似剑锼人骨,汉月如钩钓胃肠。魂梦不知身在路,夜来犹自到朝阳。

  关山路远,朔风拂面,吹乱她的青丝,她还那样年轻。不过二十八岁,而立未至。她想起,小时候,爷爷骗她吃鱼,雪白的鱼肉躺在碗碟中。爷爷的喉结犹如一只枯败的核桃,眼眸慈祥却浑浊。幼年时鼓起勇气,在酒肆吃完一碟茯苓糕,便上梁山一般打折起包裹,不顾一切前往凤翎城。后来哪怕回乡,也未曾吃过茯苓糕。总想着以后,其实未必有以后,岁月从不怜悯。想起年少时不愿看账簿,和爹爹偷奸耍滑,斗智斗勇。娘亲催她嫁人,一壁旁敲侧击,一壁威逼利诱。她爱过的鹿蹊,有了新的、值得珍惜的日子。她得到的雲桴子,总是偷偷画她起舞的模样。还会摘下朱红的芭蕉花插在她鸳鸯宝髻上,她回首,看见他的时候,笑意从心窝涨潮到唇边。

  这便是她的一辈子。

  她的确喜欢跳舞,却不喜欢为敌军跳舞。特别不喜欢。

  可她还是跳了。《起龙吟》风骨难得,大气磅礴,军营上下闻之皆醉。后来,庆功之宴上,她被将军命令起舞,毕竟所有人都期待——俘虏之国的女官跳天下独绝的舞,会是怎样的风流光景。营地有数只鼙鼓高举,李殊儿着凤尾鸾袖的红裙,赤足间系了流苏铃铛,裙袂翩翩倒像一只火烧出来的神雀。她高举琵琶,雪一样的臂膀半隐,还有几痕被虐打强.暴出来的痕迹。可她不在意,等的便是今日,她想起自己初到凤翎城那几年,恍然大悟,原来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能够忍受一切。

  袂袖足有二十爿,爿爿红芍潋滟,犹如火焚琉璃。

  月髻结明珠,璎珞飞仙鹭。

  榴云生杏颊,辰星入眸目。

  金冠牡丹缠,玉穗蕊中吐。

  低眉比嫦娥,颦笑欺神姝。

  额间画斛梅,瓣唇匀檀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