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她自顺阆身侧坐下,“殊儿不在家的这些日子,着实劳烦哥哥侍奉爹娘了。”

  “小姐。”

  “你唤我一次殊儿妹妹罢。“殊儿抬眸,恳切道,“走之前,我便一直盼着,盼到如今。”

  顺阆递给她案上新茶,道:“殊儿妹妹……”他蓦然唤起妹妹来,自然不甚习惯。“你可曾见到礼部侍郎鹿大人?”

  殊儿颔首:“见到了呀。”

  “那他……”

  “他心有所属,我们彼此无缘。“

  顺阆蓦然叹道:“幸亏当年,我不曾娶你。如今想来,那时候娶了你,岂不是耽误你一辈子。”

  殊儿安慰道:“其实,谁都不能耽误我一辈子,除了我自己。你宽心便是。”

  她逐渐明白,当年爹娘缘何不愿自己读诗与起舞。并非不愿她过得欢喜,只是那样的路途过于曲折跌宕,与安安稳稳地继承绸缎庄相比,艰难险阻会很多。他们只是害怕她过得辛苦。如今见她单枪匹马地在凤翎城寻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自然也欣慰得很。原来每一寸自由,来的都有代价,需要她用尽全力在世上为自己争取。

  自九列鼙鼓上起舞毕,她收敛袂袖,足尖轻点落下丹墀,好一个身轻如燕。

  鹿蹊笑吟吟看着她。

  “怎么了?“她将自己的碎发撩到耳后,眼尾赫然一朵朱砂莲,“来得这样早。”

  “蹊来寻姑娘,”他走近一步,眉目澹澹,“观起龙吟,方知何为剑器浑脱,何为行云流水。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方才作《龙吟凤诲》,以表惊艳之情一二,还请姑娘笑纳。”他递过一片白缯羽袖,原来方才观舞,来不及寻笔墨纸砚,他拨下头上檀木簪刺于袖中。

  接过羽袖。殊儿心下甚是欢喜,心想鹿蹊竟然为她写了一阙诗词。

  随后,鹿蹊又道:“姑娘,我要嫁人了。”

  闻言,殊儿在如此须臾经历了心情的大起大落,着实不易。

  殊儿:“……”

  然后,殊儿又道:“???”

  我的男神要成亲了,等等,是嫁?

  鹿蹊笑道:“七月初九,便是婚期。姑娘,从前蹊不曾说起过,蹊有断袖之癖。嫁的是二皇子。彼时定要来婚典饮一盏酒。”

  殊儿蓦然觉得,她过得比话本子离奇得多。话本儿好歹有些分寸,现实却毫无逻辑可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搞基。倘若是在话本子里,怎么会有男神无意于女主,和旁的男神在一起。也许她是……活在断袖话本里。有趣得紧。罢了罢了,她已经活得如此自由自在,做个孤家寡人也无妨。如此想来,殊儿便笑出声来,发自内心地。

  殊儿含笑点点头,由衷道:“你开心就好。”想了想,又道,“恭喜了。”

  婚典,殊儿自然是出席了。她写了一篇《枕思明月》,作赠给鹿蹊的新婚贺礼。

  鹿蹊道:“谢过姑娘。”他一袭婚服,青丝不束,唯独在发尾松松系了一痕朱红绦带。眸中流转着不胜酒力的薄红。殊儿知道,此时此刻,他定是满心欢喜,她也从未见他如此满心欢喜。这样也好。庭中月华洒满玉阶,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四座宾客宴酣。殊儿又调笑道:“你且洞房去罢,莫要喝到直不起身子,再被你夫君抱进去。”鹿蹊微微蹙眉,伸手要推殊儿,“岂有这般言语的,快休如此。“

  殊儿微笑,眸间点的朱砂越发潋滟。

  无论如何,殊儿已释然。

  凤翎城人人皆知,教坊三品善才李殊儿,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舞毕红袖分开,倒像是两只相向纷飞的凤凰。她额间垂下七缕珠玉流苏,眉目如画。

  上至圣上,下至文武百官,皆被起龙吟曼舞折服。却不曾有人对李殊儿起非分之想。当她玲珑剔透到一种境界,饱读诗书,博古通今,欣赏她弹琵琶、跳龙吟舞、写诗、作赋,对世间诸事都有独特的理解,着实比与她行周公之礼要有趣得多。

  明日局中,岁月如锦。

  第三十五折

  殊儿动了心,手不由自主抓紧了包袱,显然是被这种繁华日子打动。

  她抬眸,真诚道:“这才是我要过的日子。我去凤翎城,为的正是这个。哪怕还是无缘于鹿蹊,那又如何?我,我总归要成就我自己的。“

  夜明珠凝视着她,又道:“姑娘。要做那人上人,岂能脱了苦中苦呢?“又施术法,继续明日局。

  那是李殊儿名扬天下的前几年。她刚刚来到凤翎城之时。

  教坊中,楼阁外设一面铜镜,殊儿日日对着它练舞。扬袂甩袖,翩翩起舞。练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候,她从天光微熹到暮色四合,从不停歇。当真累了,便举着琵琶谱瞧,学如何在舞蹈中反弹琵琶。练舞练到足底结了一层厚厚胼胝,十个脚趾磨出血痕。日出而舞,日落不息。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便是彼时,姚善才欣赏她勤学苦练,性情又不卑不亢,才收她为亲传弟子。

  也常常弹琵琶一日八九个时辰,厚厚的《绿腰》《燕乐半字谱》翻破了七本,都能从头到尾倒背如流。半年内精通反弹琵琶,一年内精通足弹琵琶,三年内成了当之无愧的鹤帷国琵琶国手。

  殊儿她逐渐意识到,无论是舞蹈,还是琵琶,还是诗赋,本质都不在于取悦,在于鼓舞。在于放逐心底最浪漫的期望,在于不顾世人眼光,把自己开到极致。

  到最后,殊儿脚掌的泉骨都有些错位,白日仍旧毫无保留地练舞,夜里便去医馆按摩,便是郎中给她按摩时,她也不曾松懈,对着灯看琵琶谱,指尖舒展成莲花形状,练反弹琵琶的指法。

  “我的天,这也太拼了。”纵横不禁笑谈,亲厚地推了一把李殊儿的肩。

  李殊儿依旧认真看着,明日局中她想要的未来。

  夜明珠那淡色朱唇抿了抿,道:“更拼的还在后面。”

  《起龙吟》须于高举的鼓上翩舞,全身缀满三十六条鲜红绸缎。一步踏错,便从鼙鼓上摔落下来。初练时,殊儿摔下来无数次,摔得满腿青紫斑斑。她浑不在意,挣扎着起来,姚善才唤她休息半晌,她婉拒了,“没事儿,师父,我不疼的。”又一个凌空仙步踏上鼙鼓。到最后举鼓的乐伎都看不过去了。

  鼓上起舞,须体质纤纤,方能行动自如。殊儿为了保持身形,便是回宋佛镇陪伴爹娘过年,年夜里佳肴摆了满桌,爹爹、娘亲、顺阆、爷爷皆痛痛快快儿举著歆享,无论谁劝她,只吃一口、就今日破戒也无妨、明儿你再禁食,殊儿不为所动。看着家人们吃花椒羊肉、蟹黄蒸饺、藕粉菱糕、豆腐鸭脯,她忍着本能,只用茶水和瓜果充饥。虽说三品善才年年俸禄千斛,但李殊儿整整六年油水不沾唇。

  为了跟上鹿蹊,与他诗赋相和。她闲暇时便提笔写诗,研墨裁宣,甚至半年半年地炼字,只为了写好一阙诗。直到有一日,殊儿蓦然回首,发现自己早已咬着牙走了这么远这么久,已习惯了一日睡三个时辰。她蜕变成和那个宋佛镇的小姑娘截然不同的模样。

  原来,并非是因为心中怀瑾握瑜,才去写诗。是因为去做、去写诗,才逐渐地心中怀瑾握瑜。她因为不会,所以去做。一次不成,再来一次。永不放弃。

  有一日,她在庭后弹《昧仄》,铮一声脆响,她这才从乐曲中回神,天天练习琵琶,拨弦调轴,一只檀木雕就的焦尾琵琶都被生生弹穿了!

  看到此处,纵横便叹道:“殊儿,狠,真狠。这么个过日子的架势,比她在床笫间折腾我不相上下。”

  夜明珠额前坠着一方月环白玉,眉目澹澹,看向纵横的眼神却分明是宠溺:“殊儿姑娘还在,说这个做什么。回去以后,再细细说给我听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