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妖孽,譬如纵横,是一坛酒,自然无父无母。至于故里,她顽笑地想,自个儿努力这么多年,为的不过是从九重天上逃离。她也没有故里。常年红尘九州漂泊,逐渐骨血里都生出凛冽之风,带着她穿山过水,看遍人世的悲欢离合。积毁销骨,半世漂泊,长伴身边的,唯有腰间半壶美酒,夜上千里婵娟。

  她早已习惯一切依靠自己,自己去做所有的决定,并对决定的结果负责。

  她遇见过很多人,有的灵魂贫瘠,有的灵魂丰饶,可他们贫瘠也好丰饶也罢,都是过客。从来没有谁,像夜明珠一样,予她无尽安心,甚至把她骨血里桀骜不驯的风,化成绕指柔。

  “我在这里。你不要怕。“夜明珠直接从身后抱住她。

  纵横挑眉一笑:“你可知道,我遇见你之前,从来不曾害怕。”

  夜明珠心中更温存几分,她悄悄问道:“为什么?”

  “因为来不及呀。“

  “缘何会来不及?“

  “身边没有你这个姑娘。就不害怕。”

  夜明珠黛眉弯成姣好的弧度,她轻声道:“我明白,阿酒。”

  纵横轻轻侧过雪腻的颈,让夜明珠吻过去。

  夜明珠的唇很柔软。像一奚云雾,像春日里蛱蝶的翅膀,像蝉翼,像风雪后一壶暖酒唤来的春风。

  夜明珠这个姑娘,她也怪得很。

  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清泠泠裹着冰雪。可细细品味起来,这冰雪里,燃烧着一整个夏日的繁枝与榴火。

  她表现得很嫌弃纵横,嫌弃她插科打诨,嫌弃她嘴馋顽闹,可又对她那样无微不至,为了护着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偏偏她又不愿让她看出自己的心意,像是坚守着一个心底的秘密。

  夜明珠每日皆妆扮得风致飘逸,乌金裙配纣丝白袍,雪纱常常裹住半面,指上都戴着如意纹珍珠链。无论何时见她,都是精雕玉琢的从容美人。

  她的原形亦是那般绝世无双。却为了一只偶然相逢的酒妖,永远裂在身上一痕瑕疵。

  不知多久,纵横笑着低声说:“别亲了。别亲了。咱们快找找那个长得很有个性的小阔爱。跟丢了可怎么好。”

  二人又在山洞中寻去。那洞中暗得很,看不清明。幸好有夜明珠这个人形灯烛照着。

  纵横暗叹,我媳妇会发光啊。是那种名副其实的发光。

  在洞穴的尽头,二人寻到了那个怪鬼。

  却不只有它。

  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是个古稀之年的老叟,穿一身肮脏的布衫,瘸着一条腿,满身蝙蝠、虫豸、圬鼠的滋味。

  老叟一开口,只见得糠腐的黄牙镶嵌在黝黑的皮影上:“一两银子,再添八吊钱。你看可还妥帖?”

  一两银子?八吊钱?纵横暗暗想,他们在商议什么呢。

  怪鬼竟然会说话,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语气却是不符合嗓音的老道:“几两银子不是事儿。你却得说说,用来干什么。”

  老叟坐下来,夜明珠这才发觉,他坐在一方粗糙狭窄的棺椁上,而那怪鬼也坐在棺椁上。一个老叟,一个妇人声音的鬼魅,老叟竟然不甚惧怕,言语如常。

  老叟颇为惋惜地叹道:“你这是做什么?不合算呐。留着这么个白白嫩嫩的闺女,卖到楼子里去,少说也得二十两。何苦把她作弄成这样。”

  怪鬼冷笑一声,在暗夜里显得诡谲。倒更像蝙蝠的叫声。

  “我说了,几两银子不是事儿。一两也好,十两也罢,我不在意。“

  纵横隐隐觉得,他们仿佛是在做着什么买卖。老叟言语间讨价还价,那怪鬼却不在意银两。

  她轻轻触碰了夜明珠,低声道:“他们在卖什么啊。”

  夜明珠亦窃窃道:“我如何得知。继续听。”

  老叟嚼了嚼手上老树皮一样的胼胝,缓缓嗤笑说:“把她卖给我这么一个老丐,我还能拿她干什么?自然是讨饭。不过你动了刀子也好,断手断脚的,倒能多讨些。”

  怪鬼又是一声嗤笑。

  老叟说:“不若如此,你我各退一步,二两银子,我把这个残废东西带走。”

  山洞内不知名的蟋蟀此起彼伏地叫唤,老叟磨着黄牙,怪鬼一言不发。许久之后,那怪鬼仿佛是乏了,霍然掀开棺椁,里面的怪声清晰许多,纵横这才发觉,原来蟋蟀的叫声里还掺杂着幼童的痛苦呻.吟!

  山洞里不只有老叟和怪鬼,棺椁里还藏着第三个人。

  第二十二折

  纵横觉得,事情的发展朝着更诡异的方向蜿蜒而行,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了。现下及时抽身,却也对不住她的好奇心。

  若是继续听下去,定不会是体体面面的事儿,可能还是个不小的刺激。

  她隐匿气息,走近几步,往棺椁内看去。

  先看到的是落在地上的粗糙棺材盖,描金画彩的,颇为富丽堂皇。棺材老旧残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乌螋,鼠咬虫蛀,把绘上去的观音娘娘的慈眉善目都咬得扭曲。人人皆道菩萨普度众生,这副棺材却给她一种颠倒的慈悲,是众生威慑了阎罗,普度了神佛。

  棺中有个小女孩儿。

  满面鲜血。手脚折断。扭曲难睹。

  她的舌头也被弄得残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不能呼救。

  纵横心下苦笑,暗叹,你们凡人是真狠。自己的同类都能下此毒手。

  怪鬼面对这等残忍场面,面不改色,淡淡道:“洄!你带了走罢。若是到异国他乡讨饭,养不了,直接一刀子干净了,不用再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