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璱望了望明月,心下不知想到了什么,道:“我我我不在意富贵了,也不在意甚么佳人了!二位仙姝再赏我一个绮梦罢!这一遭,我要有一个天地间最灵的舌头,还要痛痛快快儿尝遍天下佳肴。”

  纵横调笑道:“小白,他还不明白呢。”

  夜明珠也得了几分趣味儿,取来案上摆的一盘儿还未来得及被秦璱风卷残云的芭蕉叶裹住的肉粽,剥开来,喂她的纵横。

  夜明珠又是淡淡道:“做梦。”

  一回生二回熟,秦璱默契地伏在桌案上,黄粱复黄粱。

  暮夏。枯荷满池,冰轮熏风。

  “秦公公,圣上又到晚膳的时辰了!”

  秦璱示意几个干儿子抬起轿撵,懒散道:“走罢。”

  却说偌大的宫阙中,其一不能得罪的是太后和圣上,其二便是御前的总管内侍秦公公。

  秦璱三岁时被卖入皇宫,去了三寸势根换得一世饱饭。自小在深宫长大,自然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五六岁便成了人精。他先是在太后宫中当差,太后一颦一笑,都参透出意味来,分分不差。太后疼他,提拔到御前。

  真正让秦璱平步青云的,还是他的舌头。

  秦璱的舌头灵,灵到神的地步。尝一口粥,顷刻说出提味的是鸡枞还是菌笋,去膻的是梅酒还是茴香。主勺的是哪位膳房御厨。

  旁人尝出鲜美,秦璱更是觉得滋味妙极;旁人尝出腥膻,秦璱更是啮檗吞针,食不甘味。所以这御前试膳大太监的位子,坐得名副其实,稳稳当当。他一尝,道,这鲈鱼烩颇腥,南瓜半夏汤盏有些寡淡,龟鹤延年羹姜丝儿烙得多了些,话音未落,小内侍便低着头把他提到的撤下去,留着的膳馔,自然是完美无瑕,圣上留秦璱用膳时贴身服侍,顿顿用得龙颜大悦。

  圣上日理万机,用膳不过三刻,却有七八十道菜品,琳琅满目摆了满席。圣上用罢离去,便默认了赐给秦璱。秦璱便喜滋滋地开吃。

  于是,秦公公逐渐胖成个煮熟的肥嫩白藕,笑起来看不着眉眼。

  秦璱常常觉得,他是没了根的男人,一世不知鱼水之欢。兴许苍天垂怜,把这云雨都补在舌尖上了。

  他这一辈子,唯独真心欢喜过一个小宫女,名唤茸鸭儿。她是伺候一个不得宠的主子的,夜里添灯把盏,白日侍弄花草,没一刻安闲。有一日,茸鸭儿因为送宫花误了宫人用膳的时辰,饿到三更,他踌躇许久,捧着一笼蟹黄圆包,塞到茸鸭儿怀里,随即做贼似的跑开了。

  他害怕她看到他。甚至害怕她知道他的存在。

  第二日,茸鸭儿在一方帕子上写:茸鸭儿多谢秦公公。因她不识字,还写错了两个,错得那样可爱。

  此后,他再也不曾见到她。他在宫中呼风唤雨,便是文武重臣也须巴结几分,圣上的唇齿嗜好,便是秦公公最明白。哄转了秦公公,方能拍好圣上的龙尾。他是故意不见她的。

  他授意内务府的人把茸鸭儿调到皇后殿下身边服侍,有个好前程,不必饿着冷着。她偶感风寒,他便遣几个干儿子送汤药送补品,还不许说是谁的意思。她年满双十的时候,他向圣上提了一提,皇后即刻放她出宫。

  还赐婚一位御前侍卫。

  他觉得如释重负。这一切是他亲手描绘好、赠给茸鸭儿的。他欢喜她是真,一生一世不愿见到她也是真。他甚至暗暗期望,茸鸭儿一辈子都不记得御前有个的脸儿的秦公公。

  他觉得自己不配。他只想成全她,不愿占有她。连她的感激都不收下。

  他常常想,倘若他不曾去势,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子。他便能堂堂正正送她蟹黄圆包,堂堂正正地照顾她,把攒下的二两赏银给她买副银簪,或者玉镯。堂堂正正地倾慕。

  他什么都有。唯独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顿时觉得,山珍海味,皆无滋味。

  十年后,他堪堪三十岁。在圣上跟前儿还是得宠。那个时候,他已经很少很少想起茸鸭儿了,便是偶然触碰回忆里她娇小的身姿和羞涩的面颊,也不过一笑了之。

  后来,有个采买烛火的干儿子悄悄儿告诉他,茸鸭儿日子过得安稳,前年染疫病病逝了。她夫君说,茸鸭儿十多年前为一位古道热肠的公公绣了双靴子,与帕儿放在一处,谁料那公公大意,不曾看见靴子,只取走了帕子。

  她说,她很感激那位公公,可惜公公是御前的人,没有福气亲口道一句多谢照拂。

  她还说,蟹黄圆包很香,她很喜欢。

  秦璱听闻后,执金柄拂尘立在当年像做贼一样递给茸鸭儿的宫墙边,久久独立。可当时激荡的心跳,细碎的欢喜,丝丝缕缕的担忧,都不能重回十年后的心窝。

  秦璱觉得怅惘,亦觉得释然。这样也好。

  他还记得,她常常别在鸦鬓旁一朵水红珠花,她十指纤长唯独小指的指甲短短的,她的面颊圆润,像个雪团子。

  后来她嫁作人妇,身为人母,他只有想象,宫外,她在做什么?她如今是什么模样?还别不别珠花?

  那一瞬间,蟹黄圆包的滋味,尝在他口中,成了苦涩。

  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终于在不惑年后,秦璱撑不住了。良心化为乌有,宫闱倾轧、弻官卖爵,舌尖品尝美味的同时,指尖染满了鲜血。

  他知道什么是甜的滋味。可这些年,没有哪一日是甜的。

  干儿子们送给他的侍妾,他照单全收,故有了三十七房妻妾。其中有貌美的宫女,有秦楼楚馆的风尘女子,有家道中落的官伎,有罢官之徒的夫人。三十七个女子都收在宅子里,笙歌不绝,媚舞不断,馥郁熏香直要酥透院墙。

  他常常在内帷与妻妾狎昵,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有个十四岁的雏伎,弹得一手好琵琶,他吃了丹药,便点她云雨。一夜颠鸾倒凤。

  可越是夜夜笙歌巫山云雨,他越是悲苦;越是悲苦,便越是贪恋夜夜笙歌巫山云雨。几乎成了永不能了结的死局。

  后来快感逐渐消弭,痛苦灼烧着他的身体。他明明知道,那些腌臜诡艳的丹药在一步步掏空他的身体,一步步把他变成行尸走肉的骷髅。他还是咽得心甘情愿。

  结局他早已料到。御前侍奉之时,尝为圣上翻阅诗书旧典,历朝历代的内侍,显赫者有之,宦达者有之,擅权者有之,可谁又有个好的了局?

  他逐渐沉迷于与残缺妇人交欢。有的妇人失去双臂,有的眸目失明,有的哑言,有的无足。后来他方逐渐意识到,他痛苦的不在于缺了那三寸子孙根,在于身体残缺的同时,心性也被阉割。

  凭借灵活的舌尖,他渐渐嗜好品尝女子的鲜血。人血里有种妖冶异香,予他半刻销魂。

  有一日他半夜惊醒,梦魇重重,窗外风雨嚎啕,如众神共泣。他颤颤巍巍走在华丽的雕云铜镜前。镜中人几乎成了白骨骷髅。

  骷髅的青丝欺霜赛雪。白头。不知何时,白了头。

  恍然间想起一个男子,他把蟹黄圆包塞到喜欢的姑娘怀中,心中忐忑不安地离去了。

  他如今已是四十九岁,两鬓斑白,尘辘满面,心炙毒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