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日,没有人发觉小郎君。又七日,亦没有。又七日,又七日,七日复七日。后来,薄暮采薇的姑娘发觉古道边有一柄染血的伞,也许雨夜里小郎君反抗的时候,被生生打得呕血。

  夜明珠此时惋惜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百姓为刍狗。”

  纵横:“汪汪汪。”

  槐序:“……”

  杜媪哭得昏死过去。她拿起那毒打小郎君的木棒,狠戾十倍地毒打自己。一家三个,一个孤苦在酒寮,一个远去在沙场,一个早已安息在黄泉。

  说来荒唐。从前杜家小郎君在的时候,同窗们只当不曾有这个人;此时他彻彻底底地消弭,同窗们当他无处不在。买冬瓜霜糖时,顾家二郎放在他那荒芜的书案上,说是给小郎君留的;吴家十七郎常常说,杜守儿会在何处呢,能不能吃上喝上,睡得安不安稳,想不想我等同窗;李家六郎还把他拉下的课业诗赋誊写得一字不差,说等他回来,不至于跟不上进学。

  他什么时候回来?都两个月了。

  我有枇杷留着给他。

  我也有。我把月饼攒起来了。

  他是不是……永远回不来了?

  这个神仙也不知道啊。也许明儿就从外头走回来了。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杜家小郎君再也、再也不会踏足桂子镇。桂子镇的每一个人,都在往昔的某一个瞬间见完了他的最后一眼。杜媪的最后一眼,是辰时背着书墨出门的背影;同窗们的最后一眼,是淅淅沥沥冷雨中他孤清的子衿。此后,岁月依旧推移,蜉蝣朝生暮死,世人数年光阴。同窗们娶妻生子,有的考取功名,有的病殁故里,有的儿孙满堂,有的孑然一身,他们会在某个瞬间想起那个消失的小郎君。他的腼腆、孤僻、敏感、骄傲、忧郁,都像是一面铜镜,正面是人间苦难,背面是贪嗔痴妄。

  槐序沉默了,一言不发。仿佛画轴中人消失那一夜的冷雨,吹进了他的眉眼,把心绪吹乱。

  夜明珠玉指轻钩,欲收幻境,她轻声道:“继续吗?”

  纵横缓缓摇头:“继不继续,其实都已猜到了结局。杜家小郎君定是殁了。也许他十六岁那年便殁了。”

  槐序犹在坚持,他道:“请姐姐……继续,也许,也许小郎君还活着呢?”

  夜明珠指尖轻轻绕弄,翻开束卷一般,刹那间乾坤翻覆。

  直接抵达结局。

  杜家小郎君殁在十七岁。

  他的头颅离开四肢百里,不过一载春秋,容颜已是尘满颊沧桑目,却又有一种安宁肃穆,一种回归尘埃的淡泊。一只野狗路过他的头颅,停留须臾,又撒开四腿离去。

  画尽。黑夜犹深,红菱犹温。

  槐序绝望地倚在壁上青茅草,尘埃落定。

  过了许久,纵横好心道:“不若你化成鲤鱼到水缸里?豆腐婆婆要早早起来温酒,被她看见,可不就瞒不住了。别那么难过。有你陪着她老人家,有你想着她,其实她已经不是形影单只了。咱们再想想法子,嗯?”

  槐序虚浮起身,道了一声多谢,蓦然碧光乍寅,风流公子变作纹鳞青鲤,落入水缸。仿佛方才的一切光怪陆离、繁花画卷、悲欢离合都是一场梦。

  天光熹邈。

  豆腐婆婆驮着背,把软嫩嫩的雪白豆腐分成一块儿一块儿,小心翼翼摆在兰花纹的碟子里,预备弻与来客。豆腐清香弥漫,一枝杏花枝伸进窗扉,花瓣落在水缸里,青鲤上下追逐共戏。

  纵横笑着说:“豆腐婆婆,早呀。昨儿她饿得慌,我便拿了您一碟子红菱角,银两放在柜上了,您看看,若是不够,我再添上。”

  到底是谁馋嘴?夜明珠叠指弹在她锁骨。

  “姑娘饿了,吃便是。“豆腐婆婆笑得面颊像展开的枯叶,“该喂鱼了,看这鱼,鱼也饿了,都咬着花瓣儿不放开。”

  青鲤鱼浮上水,目中温柔得像春风过冬雪弥,老妪非鱼,不知鱼亦有情;鱼非老妪,不知心中眷恋。一人一鱼静静相对,风吹杏花簌簌,像是谁在愀然落泪。老妪把红菱揉碎了,一点一点喂给青鲤,青鲤的口一张一合,低吟浅诉,千言万语,字字难言。

  纵横笑得清脆,暗红荔枝丹纹春绫裙轻展:“呀,今儿天真好。杏花开了。”

  夜明珠眸中安然:“是。花开了。”

  豆腐婆婆一壁把长椒揉碎,一壁道:“老朽再给二位姑娘说说,寻的那个人,他小时候性子很怪,总是怕人家怜悯他,笑话他,喜怒哀乐都不摆在脸上。他还总觉得,不配得到好的,甚至……就是这般一个人,他就是这般。他很少哭,也很少笑,可老朽记得,他那么真真心心笑过一次,有一回他染了寒病,我把汤药一点一点喂进他嘴里,他啊,就倚在怀里笑了。老朽不曾看见,但老朽知道,他就是笑了,他所奢求的,不过是几分温暖罢了。”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纵横和夜明珠闻着杏花香,静静听着老妪闲话从前。

  “他的鼻子有点儿窄,眼眸狭长狭长的,凹进去的样子。笑起来,唇珠甚是分明。不笑的时候,酒窝反而露出来了。你说,这么讨喜的面容,怎么便一世辗转呢。“

  杏苞鹅黄煨,檀枝鸦黛生。沉鲤水中卧,珠泪也珑明。

  “他十六岁便丢了。丢了整整这么多年。有时,老朽便胡思乱想,宁愿他欺师灭祖,宁愿他丧尽天良,宁愿他把自个儿活活气死,也好过这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的。只要能见着他的影儿,便是往死里折磨老朽,也甘愿。“

  夜明珠还是一言不发。她轻轻折下一枝粉杏含露,对着纸窗,插在豆腐婆婆霜白的盘髻里。她亦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做,是为全她的劝慰之情,为了要她如杏花般复苏,还是为了心中那一点感同身受,无人知晓,无从道出。

  天地间有微微的窸窣声。青鲤鱼流泪了。

  两个时辰后,纵横和夜明珠撑着柄淡紫如意棠棣纸伞,走在烟雨菲菲的桂子镇。米酒的滋味还在舌尖,杏花的残香犹留掌心。

  ”她放不下的儿,已是死了。这却如何是好。“

  “随缘罢。莫说与她知晓,她知晓了,徒增悲痛。只当是不知,还有可转圜。“

  “说的是。可无论如何,都是那么残忍。哎,世间的事都是这样,不存在什么对错,只是去往不同的方向,背道而驰。”

  “那你还说贪恋人间。”

  “正是因为有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恨长久,欢喜才有意义,人间方值得贪恋。人人只道天宫毫无瑕疵,可这无暇,亦不如有血有肉有暖有冷来得鲜活。”

  “说的是。可我却觉得,与你走这一遭,我贪恋的,并不是人间。”

  “是什么呢?”

  “是你。“

  夜明珠蓦然握住纵横的手。

  纵横:“???你这是饥不择食了吗,美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