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眉上烟火>第88章

  “这个胳膊以前其实也摔伤过,”李清赏示意一下骨裂的左手小臂,右手手背擦眼里泪湿,用语调轻快笑眯眯道:“十三那年,有天给兄长牵马,马出马厩后猛然往前跑起来,我被带倒在地,吓得忘记松开缰绳,被它拖着跑出去一段距离,摔伤了左胳膊和两只手,父亲骂了我。”

  ——“怎生这样笨,连匹马都牵不住?!”父亲骂她。

  ——“为何不撒手,死牵着缰绳它就不跑了?蠢丫头,以后马再跑你当立刻撒手。”兄长斥她。

  斥骂过后,父亲扔了几两碎银给她要她自己去包扎,彼时大嫂不在家,兄长给守备军告假半日,带她去医馆处理。

  因被马拖行,她两只手尤其掌根全被地上碎石子擦破,右手虎口划了个深口子,碎石子和尘土混在伤口中,血肉模糊,右小臂下多处擦伤,左胳膊干脆被扽脱臼,面对突然跑动的高头大马,当时十三岁的细皮嫩肉小丫头,被拖行如此已算轻伤中的轻伤。

  脱臼的胳膊被老郎中捏复位,手上伤口被清洗包扎,回去后她休息了半日,隔天早上去街口买了早饭回来,起早要去衙门当差的父亲虽甚都没说,但却是黑着脸离开,父亲不喜欢吃外面所卖饭菜。

  兄长去当差前,让她自己拿碎钱去街上买早饭和午饭吃,并且叮嘱她记得按时煮药吃药。

  十三岁的李清赏害怕极了父亲黑着脸不满的样子,于是顾不得手上新伤,照旧做好晚饭等父兄回家。

  果然,父亲忙碌整日后回到家,看见家里热饭热菜已做好,虽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稍做加工的饭菜,但好歹对女儿矜持地点了下头表示满意,兄长虽也心疼她受伤,却是对她讨好父亲之举未有任何反对。

  他们兄妹都知道,只有父亲高兴,李清赏才能过得舒坦些,来日父亲为女儿挑选夫家时,也会因女儿贤惠孝顺而更有底气些。

  那些年无论是摔伤还是崴脚,亦或伤风卧病,家里洗衣买饭、浆洗缝补等家务,都是她在做,兄长曾主张买两个仆婢回家,父亲宁肯吃着女儿做的难吃的饭菜,也不肯答应买仆婢,只为树立他为官为人清正的形象。

  正是因为家里缺不得干活的人,李清赏及笄后想推迟几年嫁人的请求才会被父亲同意。

  可是这回摔伤胳膊,柴睢无论在梁园与否,对她的照顾尽皆安排得妥帖,甚至还有很多细微之处,譬如盥洗室里的牙粉盖子只虚盖,脸盆架子上多出条横木方便她单手拧洗脸巾,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可这些事又被套着冠冕堂皇、让人不敢多想的理由,“和光让我照顾你”。

  “既然觉着我好,”柴睢掏出手帕递过来,“那你方便帮我听听这几件事不?”

  听罢李清赏的倾诉,柴睢没有装模作样站在成·人角度为过往那些伤害的出现找理由,也没站在李清赏平辈人角度去宽慰她,太上既不会在李清赏面前扮演怜悯者的角色,也没有让李清赏在说出多年介怀和委屈后感到自卑或尴尬。

  李清赏感觉心里满当当,接过手帕擦泪,鼻音轻轻:“你也委屈么,说来我给你听听。”

  “是这么个事,”柴睢把凳往后一撤,腾出空间来架起二郎腿,“与我禅位有关,望你听了能下局外人角度给我点建议。”

  “你说。”其实李清赏好奇太上禅位之事已久,咸亨八年禅位,谜一般的起因经过和结果,恐怕将来正史里所书亦未必是真相。

  柴睢开始试图把自己鲜为人知的一面,放到李清赏面前。

  咸亨八年春末,雨盛,湖州辖下王召府彝乡中曲山发生山石滑落,引发山中官矿駮神铜矿坍塌,官府上报朝廷死伤失踪共计十一人,且此十一人乃因违抗停工令溜进矿村致使丧命。

  王召府衙将调查成书上报湖州知州,知州再报汴京,案情清晰且与巡查御史所报相符,内阁着刑、户二部商定安抚赔偿事宜,矿案至此判定封存。

  五月,矿上众多死难者家属不满矿上所给赔偿,聚集发动抗议,官府进行打压,民反抗,官府再打压,直至六月,事情无法再按在王召府境内。

  彼时四方先后出现灾情,有人告诉那些死难者家属上面有高官不想让矿难捅到朝廷,并煽动他们上京告御状,消息传着传着就成了暴民作乱。

  这些人北上赴京,每到一处则都会遇到当地官府暴//力打击,倘遇当地受灾,灾民见有民官冲突,不由分说加入到抗官大军,“暴民团”逐步扩大,甚至开始主动攻击各地守军,入村入城抢夺,各地灾民听到皇帝挪用赈灾银赈灾粮等传言,纷纷揭竿响应“暴民团”。

  事情愈演愈烈,至八月,内阁原本推行的革改被打断,各地民乱奏折如雪花飞入黎泰殿,偏偏遇上天狗食日,几州大吏转达民意请皇帝退位,又在原革改反对派加持下,“禅位以消天谴”的说法甚嚣尘上。

  皇帝固然尊贵,民意同样不可强违,“天不与时、地不允利、人不相和”情况下,和光内阁选择暂避锋芒,答应了皇帝顺应民意的暂时退让。

  于是乎,八月底,帝睢昭告天地宗庙,宣布禅位。世家推举出帝睢血脉胞弟宋王嫡子柴篌为皇太弟,即刻继位,并于九月初一改元象舞。

  “我有个疑问,”听完柴睢所言,李清赏道:“当时中曲山駮神铜矿上,究竟几人遇难?一百?”

  比出一根手指的柴睢摇了下头:“年前才调查清楚,当时非是单纯大雨导致泥石滚落,而是矿洞坍塌加上山体滑落,駮神铜矿是湖州大矿,矿山里住矿工及家眷三千六百余众,那一遭,没了千九百二十二人。”

  所以朝廷对十几人死难者的抚恤发下去后,遇难者家属们发生了强烈抗议。

  “这其实是个意外加阴谋。”柴睢道:“李舍身死,因为调查到了那个意外,我暗中探究的,则是那个阴谋。”

  李清赏过于聪明:“意外催生阴谋,阴谋使你禅位,然乎?”

  “然也。”

  李清赏感觉柴睢没说实话,却也终于把心里所有碎片拼凑起来,激动得拉住柴睢手:“我兄长所调查到的铜走私,是駮神铜矿暴雨中继续下矿做工的原因,矿塌,死了太多人,背后之人不能让事情泄露,于是瞒报,引发民大规模抗议,眼看冲突压不住,有人布下阴谋,制造舆论声势引发民乱,最终逼迫你禅了位!”

  一通话说完,李清赏忽感浑身乏力,身体坍缩进交椅里,话语听着亦虚弱:“而这个人,是刘国丈,然乎?”

  兄长给的证据里有封他的自述书,里面说他平乱路过彝乡,无意间从百姓口中发现暴乱和朝廷镇压之间存在因果差异,加上他之前丁父忧时发现庆城军中部分产自彝乡的铜所制箭簇有问题,他这才确定駮神铜矿存在官方走私情况。

  在感觉到拉着自己的手即将无力滑下去时,柴睢反手拉住它,艰难道:“然也,非也。”

  然也,又非也。

  一肯一否,李清赏至此终于反应过来这场泼天阴谋的前因后果,继而浑身发冷,手脚冰凉: